李老师家有四位教师,在镇上很受尊敬。李老师还有点让人觉得“怕丝丝”的。
李老师毕生剪短发。听说她从有钱人家大小姐开始一直到革命、到下放做教师、到退休,始终是一头短发。为人严肃,几乎不笑。她在我们小学当大队辅导员,我看见她基本是以逃开为主。后来入队又当上中队长,就必须经常参加她召开的会,完成她布置的任务,传达她的要求。逃是无法逃了,我就尽量躲边上。不久,我迅速总结出李老师的一个基本特点,就是她要求少先队员们首先要“勇敢”,什么事都要勇敢。
她的“勇敢”要求,得到几乎全校红领巾的欢迎,尤其是男生。更受到热烈欢迎的,是她必然会带领每届第一次戴上红领巾的小朋友,从我们浦东小镇出发,远抵静安区,到宋庆龄奶奶的市少年宫去攀爬“勇敢者的道路”。这对有点闭塞的浦东孩子来说,简直就是一次永生难忘的经历。何况几十年前从浦东到市少年宫,交通并不容易。
所以刚刚戴上红领巾的,都日夜企盼。而老红领巾们,也企盼着几辆公交车同时出现在校门口的盛况,那就像节日。家长们都说,能把几辆“81路”弄到校门口来接孩子,只有李老师有这个本事和热心。
李老师尽管提倡勇敢,可也反对打架。不过遇到大同学欺负小同学(我们本地人叫“大欺小,现世宝”),一旦有人挺身而出打抱不平,遇到李老师处理,她绝不各打五十大板拉平了事,而是把那个欺负人的叫到办公室里一顿训斥。如果是戴红领巾的,当场拉掉,禁闭半天,叫家长领回去。真是痛快!
我把对李老师的感想向父亲讲了,父亲赞叹地说,“迭个(这位)大小姐真是大小姐!”
李老师年轻时是洋泾古镇一家绸缎庄的大小姐,家里非常有钱而且开通。她被送到英租界一所叫圣玛丽的寄宿制女中读书。1937年暑假里,淞沪会战爆发了。一天,镇上来了一支抗日宣传队,拉着大横幅:“上海市中学生战地歌声慰问团”。浦东当地平素是极少极少能看到舞蹈唱歌的,哪里亲眼看到过洋号铜鼓真价实货的乐队?哪里看到过几十人同时唱歌、嘴巴张合得惊人的整齐划一?我父亲站在一圈又一圈的人墙后面,拔长了脖子看,竖起了耳朵听。
几十个中学生,穿着没有肩章、不佩帽徽的灰色士兵装,头发短短的,分不清男女,高高低低排成三层,激昂地唱着:“同学们!大家起来!担负起天下的兴亡!”大小姐也在里面。
他们到处宣传。渐渐的,大小姐不去学校,也不回家,把个绸缎庄急得灵魂出窍。好久才暗暗传来消息,说大小姐到苏北盐城,参加了新四军。
上海解放,李老师穿着黄军装意气风发地回来了。她已是教育局的一位领导干部。可在50年代的一次运动中连遭降级,最后尘埃落定到镇上小学当大队辅导员,成天和懵懵懂懂的小把戏打交道。
上世纪90年代初,“北方证券”在镇上开了个营业部,我有事没事似懂非懂的去看红红绿绿的行情。忽见到退休的李老师,剪着短发,全神贯注的在抬头看老八股。她也发现了我,竟还记得当年少先队中队长的名字。她难得地笑笑,问我买了股票认购证吗?这时股票认购证已经热得烫手。我后悔说,只买了10张“绿卡”。李老师叹口气:本地人有个缺点,就是做啥事情都忒胆小——“我一直鼓励你们要勇敢!勇敢!”她说自己买了100张。
后来我们小镇动迁,居民各自安顿,我就没机会再遇到李老师了。依稀听说,李老师不久便拿出认购证上赚的钱,在张杨路上买了几套房子,离八佰伴很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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