池莉：最怜秋叶难留

深秋又到。几分欢喜几分愁。欢喜的是，深秋毕竟如期而至，谢天谢地。不开玩笑说，当炎夏的持续超过普通长度，我会大脑缺氧。高温潮湿不耐受人群的缺氧症状之一是缺心眼。缺心眼的我会忐忑不安，生怕秋季不来。熬到重阳那天深夜，忽然重阳风大作，我这颗悬悬的心，终于得以安放，好不欢喜!尽管随之雾霾也起，但是大自然总会有更强大的理由，让我相信并期待，或许总有那么一天秋高气爽、蓝天白云、碧水清流、鸿雁成行。至少我已经手捧了一只沉甸甸的新秋柑橘，来自深山，轻轻一掐，丰满柑子就淌出了金色汁液，哦硕果飘香，怎能叫人不欢喜。

又哪里来的几分愁呢？秋叶。来自秋叶。来自宋朝。来自范仲淹的文字“碧云天，黄叶地，秋色连波，波上寒烟翠”。倒真不是患了旧时代文人病，急匆匆忙乱乱拥挤挤的当代社会倒真没环境再去什么“红藕香残玉簟秋……花自飘零水自流……一种相思两处闲愁……才下眉头却上心头”，但你无法否定李清照的悲秋之美还是极具感染力。最主要原因，恐怕是千百年文脉难以断根，总有人民群众暗暗滋生对现实生活的秋意审美，用眼下热词来讲，就是人民群众对美好生活的需要日益增长。我们小区，环境不错，有多条林间小路，还毗邻本市最大公园。秋风乍起，落叶飘洒，金黄辉映，与波光粼粼的江水呼应起舞，比之古人诗词，更有一番壮丽气象。可奇怪的是，清洁工也增加了清扫力度，从早到晚不停歇，几乎不让秋叶沾地，无论公园还是生活小区，路面干净得像个秃子。有的人民群众就有意见了，直接阻止清洁工。清洁工横竖三句话“我在扫垃圾”“我工作就是扫垃圾”“领导叫扫的”。领导是谁？秋叶是垃圾吗？这也太没文化了吧？冲突就闹大了。我们小区业主建有一个微信群，群名“人民群众”。物管公司在微信群里与业主协商，选派代表开了一个协调会。我潜水旁观了这次会议。会议受到各方高度重视，物业科科长来了，物业总公司一位高管来了。该高管既年轻又成熟，学历颇高，彬彬有礼，耐心倾听人民群众发言，讲话很有理论水平，只是人民群众普遍跟不上。人给他朴素谈秋叶，他给人豪华谈愿景。人给他谈秋叶是否垃圾是否应该扫光光，他给人谈智城智区、创新名区、路面清洁考核标准化和必须服从全市创建要求与条例。最后管理者们呼吁大家归于理性，互相理解，共建文明，再创辉煌。“人民群众”很冲动，嚷嚷“什么理性不理性，不就是说咱们无理取闹吗？不就是说秋叶还是垃圾吗？”说到“理性”，我读过的杂书冒出来了。关于理性的概念，记得最早是古希腊先哲亚里士多德提出，他说“理性比任何其他的东西更加是人”。以我愚见，理性正是说人话做人事。怎么扯成了克制脾气不争不吵呢？争吵本身并非坏事，如果大家通过争吵能够正视并且分辨问题所在，或许一桩关于秋叶的好事就成了。无奈，不成。清洁工一如既往，大举围剿秋叶。

偏偏我偏爱秋季。我是香泥派，高度认同陆游的“零落成泥碾作尘，只有香如故”。我是一叶知秋派，是落叶归根派，同时也是现代派：认为秋叶不是垃圾，是大自然的美丽馈赠，是装饰人类生活的天然艺术品，同时还是可降解物质与益生土壤。认为城市除了交通大道，其他街道广场公园步道与小径，不妨一任秋叶漫卷如彩蝶纷飞，人们走在路上，厚厚落叶在脚下簌簌作响，木香袅袅，那该多有意思，欧美许多国家都是这番秋景，多少次我流连忘返美醉街头，但依然是中国心，更想咱家有。（池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