用故事唤醒八十年前的那支铁军记忆

在浦江两岸，有这样一个宣讲团：成员都是六七十岁的老人，他们曾是教授、企业高管、律师、中学讲师，如今年老且志高；他们曾当过兵、务过农、经过商、出过国，经历坎坷亦富足；他们是父辈参加抗战的铁军之后，他们不计报酬倾力奉献，只为能把美好的理想、信念，播撒到更多人心中……

10月12日，一个特殊的日子。81年前的今天，在抗战烽火中，新四军成立了，他们在被侵略者蹂躏的焦土上搏击鏖战，书写了一篇厚重的中华儿女抵御侵略史。

如今，他们的后代又聚集在一起，在追忆缅怀、挖掘传承父辈们之时，也达成共识：在当今匡扶正义和青少年的教育中，那段珍贵的历史记忆不能缺席。2012年，在上海新四军历史研究会浙东浙南分会副会长陈晓光倡议下，成立了浙东浙南分会宣讲团。最初，他们登上上海群艺馆《铁军讲坛》的舞台：陈晓光讲述了浦东共产党部队南下浙江，与时任中共余姚县委书记的父亲接上关系的艰险故事；盛昌旦演讲了其父参加浦东抗日的斗争史；曾任中国南极考察队队长的汤妙昌演讲了他七次赴南极考察的惊险历程……初试牛刀，即获成功。更多的后代来了，父辈和个人的不同经历，丰富了演讲内容。他们走向社会、走向不同年龄段的人们、走向不同阶层领域，在高校，在中小学，在社区街道，在银行，在企事业单位演讲；他们与上海人民广播电台、长宁区图书馆、黄浦区教育关工委等合作，把舞台不断拓展……

他们说故事，他们自己就有故事。

完全停不下来的坦克兵

谢鲁淮身高1米8，喜欢站立讲课，洪亮的声音一出口，立马把整个会场的人吸引住。西北十年坦克兵生涯，在他脸上雕刻出古铜色的历史痕迹。他的父亲抗战时期曾任慈溪县委书记，他遗传了父亲身高挺直的外表形象，尽管年过七旬，站在你面前仍是一个威风凛凛的军人壮士。

一次，他被邀请为离休干部演讲，室内坐满了八九十岁的老兵。一个端坐在椅子上、九十多岁的老兵把他叫到面前，四下打量，问：“你当过兵吗？如果你当过兵，就站立着回答我的问题：你哪一年当兵？在哪个部队？当了几年兵？”谢鲁淮用标准的军人站姿，亮开嗓门道：“1971年入伍，当了十年坦克兵。”老兵眼睛一瞪，质问道：“那你怎么可能是新四军呢？”谢鲁淮心想这老兵一定是误解了，便解释说：“我是新四军的后代，为发扬铁军精神而参加宣讲团的。”老兵明白地点点头，眼光温和了许多，又问：“你家谁是新四军？”当谢鲁淮报出父母的姓名时，那老兵忽然颤颤巍巍地要站起来，一旁的工作人员见状，赶紧扶起老兵。老兵费力站稳后，慢慢举起右手，向谢鲁淮敬了一个标准的军礼：“我不是给你敬礼，是在向你的父亲、我的老首长敬礼，在我的心目中，新四军是一个神圣的称号。”

谢鲁淮在同济大学演讲

谢鲁淮熟知中外各类武器装备，对坦克型号和性能更是了如指掌。他运用军事知识讲解一带一路，台海局势，萨德入韩，中东玄机，大国博弈……精彩纷呈，大受追捧。某社区听他演讲来了劲，竟三次邀请，只能容纳120人的会场，挤进了200多人。正值酷暑时节，听众爆棚，空调却像老牛疲惫力不足，谢鲁淮想：这样的会场环境，听众能静心听吗？然而开讲后，会场却出奇地安静，甚至连摇摇扇子擦把汗的都极少。听众聚精会神，完全被他的演讲吸引住了，跟着他的演讲大笑、愤怒、沉思、郁闷、纠结……这场面令他兴致勃发，讲得满头大汗，内心酣畅淋漓。演讲结束，听众纷纷上前与他激情握手攀谈，有人竖起大拇指说：一个字，爽！而他也被听众感动：谁说现代人不关心历史？这场面这气氛就是答案！

名声渐起，又有许多社区街道邀请他。在一次社区演讲时，原定演讲时间一小时已过，听众仍感不过瘾，纷纷鼓掌请他继续，时间超过近半小时仍不肯罢休，掌声不断，最后考虑到几位年老听众的身体才结束。事后，组织者对谢鲁淮透底：“上次我们请了一位教授来演讲，预定一小时，演讲到40分钟时，听众走了近一半。这次我们担心会否重演尴尬，没想到，你的演讲这么受欢迎。”这样的结果，谢鲁淮几乎每次都能遇到，对此，他谦逊道：“真不是我讲得好，而是老一辈干得漂亮。没有他们的丰功伟绩，哪能让人听得这样如痴如醉呢？”

在小心灵里埋一颗种子

大半辈子宣传工作的熏陶，把陈晓光演变成一个多才多艺的人。他有一副天籁般好嗓子，一开口、一亮嗓，中气十足、高昂响亮的男高音，即刻改变了他貌似弱不禁风的表象。他站立在讲台上的姿势，眼神，动作像极了舞台表演的歌唱家。

他曾考入上海音乐学院，如果不是时事动荡，他会毫无悬念成为一名歌唱家。后来，他进入上海铁路局从事宣传工作。在铁路局，他发挥了另一个特长：文学。他担任过铁路文学期刊《东方笛》执行主编，退休前任上海铁路文联秘书长。这位抗战时中共余姚县委书记的儿子，在传播共产党早期历史上下了功夫。

陈晓光在长宁路小学演讲

潜心钻研演讲中，他另辟蹊径，把诗歌、演唱杂糅到演讲中，运用发声中的头腔共鸣，力争将声音传到会场各角落，让最后一排听众能听清。他不时琢磨对老人、中年人和孩子们各种不同的演讲方法。一次去小学演讲，他预感到，如果像对待成年人那样对待孩子，演讲效果一定不佳。怎样才能让调皮多动的孩子们安心听讲呢？着实让他费了一番脑筋。终于，他想好了对策。

那天，一踏进会场，杂乱无章的噪声就扑面而来。调皮的孩子东看西望，玩闹杂耍，还把桌子敲得乒乓响，就像开戏前闹腾的锣鼓声。他微笑打开PPT影像，孩子们的眼球被引到大屏幕上，课堂有了几分安静。陈晓光用舒缓亲切的语调说：“今天我给大家讲一个新四军小交通员送情报的故事。”一听讲故事，孩子们来了兴趣，眼睛齐刷刷转向他。“抗战时期”刚一开口，一个孩子举手叫道：“爷爷，抗战时期是什么时候？”“那是我们国家在20世纪三四十年代遭受日本侵略，灾难最深重的时期。”“哦，是上个世纪呀！”会场一阵小小嬉笑。他理解孩子的无知，从容开讲道：“在日本鬼子占领时，有个十几岁就参加新四军的小女孩，她的任务就是送情报……”

扣人心弦的故事，让孩子们瞪大了眼睛，会场鸦雀无声。结束时有孩子举手问：“这么危险，她为啥还要参加新四军？”陈晓光用抚爱的眼光看着孩子，一字一句道：“因为她爱祖国！”

也许历史对这些孩子们来说还太过遥远，不甚清晰，但相信，至少在他们幼小的心灵中，一颗种子已经埋下。

眼神的魅力无声胜有声

个头不高，身材略瘦，显得结实精干的黄晓宁善于用眼神说话，父母遗传了他一双深沉幽黑的大眼，又在公安局刑事预审员岗位上锻炼了20多年，练就了一付犀利敏锐的眼神。那时他常与罪犯进行夜以继日的审讯较量，最长时达40多小时，面对死磕的罪犯，他运用直射心底的犀利目光和语言威慑力直捣罪犯软肋，罪犯最终服软坦白。如今，他不再审讯罪犯，改行演讲了，职业习惯使他的眼神仍发挥着作用。演讲台上，他的眼神柔和温婉，率真可信，依据演讲的故事情节，灵活变换着眼神。当讲到关键问题时，他停止说话，瞄着听众，用眼神让听众去思索，用眼神引导听众寻找答案、确定答案。眼神的魅力造就出此时无声胜有声。偶尔，他的双眸也会闪出怒火，那是在讲到日寇屠杀中国民众时的愤慨。

他的父亲和叔叔曾是浙南温州地区大户豪门之子，然而，他们放弃优裕舒适的生活，在大革命时期就双双参军入党，其父亲的入党介绍人是大名鼎鼎的粟裕大将。这样的家庭成长环境，演绎了他偏爱军事的嗜好，因而演讲“大鱼山战斗”“叶飞南阳事件”“观杰中队”等战斗故事就成了他的拿手好戏。在一次给中学生演讲大鱼山战斗时，为了让听众更直观地了解故事情形，他特地把一张大鱼山岛的地图挂在墙上。

黄晓宁在铁军讲坛上演讲

“大家都知道狼牙山五壮士吧，可很少有人知道1944年8月，发生在浙东海边大鱼山岛那场威震东海的‘海岛狼牙山战斗’。”他指着地图上大鱼山岛战斗的具体位置，开始叙述这场战斗。当他讲到新四军浙东纵队海防大队1中队不到70人，在面对500多人装备精良的日伪军海陆空联合部队进攻时，他的眼神变得黯淡，听众倒吸了一口冷气。这场惨烈战斗的尾声是新四军将士打光子弹，砸烂武器，跳下海崖，以身殉国。黄晓宁眼含泪水，坦诚地说：“敌众我寡，身在孤岛无援兵，惨烈的结局成为必然。”他的眼神由暗转亮，语音提高：“即便如此，新四军将士仍身处绝境毫不畏惧，宁死不降，这是什么精神？这就是铁军精神，这就是中华民族的尊严。”

黄晓宁用凝重的眼光结束这场悲壮的演讲，许多听众为之叹惜，有的轻轻拭去泪水，有的低头沉思，更多的则是聚拢到他身边，为他点赞。

这样的情形在他演讲生涯中已成常态。他常说，就是要把祖国那段遭受侵略奴役的屈辱历史讲给现代人听，有句话直插心底：没了祖国，你什么都不是！

说这话时，他的眼光是坚定的。

演讲背后有几万字讲稿

讲课是毛之价先生的老本行，他是一位集教师、学校领导、金融企业高管于一身的谦谦学者。中等个头，中等身材，戴一副中等度数的菜斯近视眼镜，话语温和，举止儒雅，外表透出典型的书生气质。对具有教学和管理双重经验的他来说，演讲，不是如小菜一碟吗？可毛之价却不这样想。他对待演讲非常仔细认真，尽管教学阅历丰富，但每次演讲前还是会查阅大量资料，备上几万字的讲稿。他说，如今的听讲者有思想，会思考，会辨别，要让演讲得到认可，就不能有丝毫轻率和懈怠。我们的演讲内容只是露出水面的冰山一角，需要大量的信息资料在水下作支撑，这样才能讲得透彻明白，讲得深入浅出、举一反三。

毛之价先生的父亲毛契农是浙东抗战时期著名的爱国民主人士，早年由秋瑾介绍，加入同盟会并参加辛亥革命，官至北洋政府中将。抗日时，毛之价的父亲拥护共产党，在家乡开设了被服厂，还冒险从上海采购无缝钢管、药品支援新四军抗日。解放后，其父曾被任命为华东军政委员会土改委员会委员。讲到父亲，毛之价常常会动情，“父亲敬仰同情共产党，这在当时是很大胆的举动，他因此遭到蒋介石的通缉，悬赏十万大洋取他人头。”毛之价风趣笑着：“如果父亲被杀，也就没有我了。”台下听众也被他逗乐了。面对台下听众赞同的目光和掌声，毛之价感慨万千：“父亲苦苦探寻救国之路，历经风云变幻，终于找到答案：只有共产党才能救中国！”

毛之价在上海杉达学院演讲

宣讲员的故事还有许多，有立足浦东、深入乡村、宣讲党的领导人张闻天事迹，被浦东新区组织部命名为“两学一做”模范共产党员的黄永坤；有在浦东机关和乡镇宣讲浦东抗日英雄神出鬼没打日寇、解救美国飞行员故事的唐国良；有讲解浙南红十三军和新四军历史的林云生；有夜以继日备课，身穿新四军军服走上演讲台的薛鲁光……六年来，这支逾20人的团队，演讲近百场，听众达万余人次。宣讲员谢绝邀请单位接送和备餐，自带音响设备，自带干粮，自己开车前往。他们说，“言教不如身教，讲得好还要做得好，这样才能令人信服。”

这就是这些新四军后人们的质朴心声：当年前辈用血肉打下来的阵地，今天，我们要用精神上的胜仗来巩固。（王苏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