流不尽的沙，留不住的人

2019年11月23日下午3点45分，著名文化学者、诗人、作家、书法家 流沙河在成都因病去世，享年88岁。

流沙河本名余勋坦，1931年出生于成都。其主要作品有《流沙河诗集》《故园别》《游踪》《台湾诗人十二家》《隔海谈诗》《台湾中年诗人十二家》《流沙河诗话》《锯齿啮痕录》《庄子现代版》《流沙河随笔》《Y先生语录》《流沙河短文》《流沙河近作》等。诗作《就是那一只蟋蟀》《理想》被中学语文课本收录。迄今为止，已出版小说、诗歌、诗论、散文、翻译小说、研究专著等著作22种。

流沙河先生是“夜光杯”的老作者、老朋友，多年来为“夜光杯”写下不少作品，开设有“含笑录”、“书鱼知小”专栏。

流沙河逝世的消息传出，流沙河的生前友好、峨影前董事长何世平特地为“夜光杯”写来了一段流沙河逝世前的情况，现刊出以示悼念。并遴选流沙河先生在“夜光杯”上的专栏旧作两篇，以飨读者。

沙老走了

何世平

12日（上周三）下午，去华西医院呼吸科看望沙老。出人意外，沙老面色那么红润。握住手，温润如旧。

蝉子告诉我，沙老自己手书：我同意动手术。十多天前查出喉癌，动不动手术，自然有两种意见。他平静地思考了几天，选择：动。

沙老声音很小，但很清晰。回忆着北新街44号（市文联及《青年作家》编辑部办公地址）的文坛旧事，回忆《锯齿啮痕录》、《庄子现代版》在《青年作家》首先连载，回忆沙老经常去青石桥买菜，顺路进编辑部聊天。一天，提一个铜水壶进来，说要搞厨房革命，变铝壶为铜壸。“北新街44号，几十年过去了，真像一场梦呀！”那时，我供职的《青年作家》是成都文学界的自由沙龙。

我们说，等着你病愈后，再到峨影食堂吃川菜；等着你病愈后，完成注解《易经》的夙愿。蝉子还笑嘻嘻地说，我要和何叔叔一起办“流沙河书店”，你当顾问。沙老高兴得连连点头。

昨晚，与鲲鲲通电话，大惊失色！原来，18日，也就是原定动手术的当天凌晨，沙老病情突然恶化，停止呼吸。抢救过来后，送进了重症监护室……

刚才，13：30，我给鲲鲲挂电话。鲲鲲说，我正在送爸爸最后一程。

15：45，鲲鲲说：父亲离开了。

止不住地泪流。

不知道写什么。

想起了，沙老为我题写的另一幅对联，上联用祝枝山句，下联用陈独秀句：

坐起忽惊诗在眼

醉归每见月沉楼

此情此景……

鸡三脚怪论

流沙河

惠子做梁国的相爷，政绩如何，史无记载，未可知也。《庄子》书上说他“惠施多方，其书五车”，可知此公极有学问。他是庄子的论敌，曾发怪论十题，向人挑战。应战者一大群，跑来同他辩论，发些比他更怪的怪论。其一题便是“鸡有三只脚”！惠子虽然极有学问，听了也吃一惊，愿闻其详。

应战者解释说：“相爷，鸡有脚，鸡左脚，鸡右脚，加起来三只脚。”惠子怎样驳斥，书无记载。

要驳斥也容易。“鸡有脚”的概念已经包括了左脚和右脚，不应再加左右二脚。那个应战者显然是在玩概念游戏。这类鸡脚概念游戏，搬到今日来玩，便可以这样推论了：“百人集团有一百零一人，因为还要加上一个法人。”

如此怪论正与“鸡有三只脚”同，其谬误昭昭然，何须置辩。

一个弱国，当相爷的首倡怪论，底下便会跳出群小，竟以更怪的怪论热烈响应之。是的，乃是群小而非索隐行怪之徒。勿误以为仅有古人方若是也，今人就没有了。非也。“鸡有三只脚”的重复计数概念游戏，至今还在我们周围玩着。重复计数，或谎报成绩，用于邀功讨赏，或假造账目，用于作奸犯科，你总听说过吧？传统中也必然有糟粕嘛，继承之时，不妨睁大眼睛，严防着三脚鸡。

（“含笑录”专栏文，刊于1997年1月24日“夜光杯”）

麒麟是哪一种兽

流沙河

龙凤之外，还有麒麟，困惑了古代的读书人。直到近代科学彰明，神话雾散之后，吾人方才清醒，世间原无此物，所谓麒麟，除讹传外，多系他物误认罢了。

麒麟最早见于《诗经》，单名曰麟，说是仁兽，象征吉祥，天子圣明，麟才出现于郊原上。《孔子家语》记载，鲁哀公十四年春，叔孙氏的车夫去大野砍柴，捕获一头似獐而又有角的动物，已受伤了。

叔孙氏请孔子来鉴定。孔子说：“是麟呀！怎落到这地步！”说着就哭。子贡问老师哭什么。孔子说：“明王在位，才有麟来。现在来得不是时候，被人杀伤，令我心痛。”《孔丛子》补充说，孔子此时唱歌：“唐虞世兮麟凤游。今非其时来何求？麟兮麟兮我心忧。”因此发愤，著《春秋》以传世。

东汉《说文解字》的麟“马身牛尾肉角”，其大小与形状皆不“似獐”。后世又说像鹿，独角，满身鳞甲，还有说“大鹿曰麟”的。

言人人殊，不知信谁才是。

明朝永乐十二年，榜葛剌（孟加拉）国献一麒麟，事见郎瑛《七修类稿》。谢肇淛《五杂俎》记载，这头麒麟被画成画，由永乐皇帝赏赐诸大臣，“余尝于一故家得见之。其身全似鹿，但颈甚长，可三四尺，所谓麋身牛尾马蹄者近之，与今俗所画迥不类也”。究其实，此非鹿，乃长颈鹿。如果麟就是长颈鹿，《孔子家语》就该写明长颈才是。此画赐诸大臣，终于扫清神话迷雾，等于宣布世间本无麒麟。旧时人家门上多画所谓麒麟，狮头短颈矮脚，身被鳞甲，全不似长颈鹿。

龙凤能飞天，避开追究。

麟不能飞走，终久会被戳穿神话。

一笑了之。

（“书鱼知小”专栏文，刊于2003年1月2日“夜光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