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并不孤独——追思马悦然教授

来源:新民晚报     作者:徐国能     编辑:郭影     2019-12-27 20:52 | |

夏天老了,一切都流成一种忧郁的沙沙声。唱得好听的布谷鸟飞回热带地区,它在瑞典呆留的时间已经过去了。那时间不长,布谷鸟其实是扎伊尔的公民……《布谷鸟》—by Tomas Gösta Tranströmer,马悦然译

马悦然先生

多年前朗诵的诗,如今读起来还是非常鲜明,瑞典人特朗斯特罗默的散文诗,在马悦然的译笔下率性而诗意,只是,唉,布谷鸟其实是扎伊尔的公民……

特朗斯特罗默还有一首诗,《孤独》,总不免让我想起学术研究的生涯,难免会有些孤独的时刻,像被困禁着,在黑夜风雪中,一辆抛锚的车上,这时,有人轻轻敲你的车窗,你会觉得那宛如耶诞铃声。

我和马悦然(Nils Göran David Malmqvist)老师仅有数面之缘,那是在2013年,他接受了师大礼聘,成为师大讲座教授之后的事。他有许多精彩的讲座,结束后也和我们谈笑风生,但我大多数是听着。后来我常透过他的夫人陈文芬女士,用电子邮件向他请教一些问题。有一回,问他“pailü”(排律)是什么?他解释之余,又知道我的研究近况,便投递来许多人名、著作,觉得这些欧洲汉学家的研究可以参考参考。这些有趣的信息,让我百无聊赖的研究工作好像一下有了许多新的契机。

马教授是瑞典学院 (Swedish Academy)院士,诺贝尔文学奖评委,世界汉学巨擘,那些辉煌的成就已无需多言,但对于学问,他永远是那么亲和,那么慷慨,尤其是对于宝岛台湾。2014年开始,马老师多次于师大设帐讲学,在台湾留下了美丽而可贵的学术因缘,几乎将他的治学心得,在垂暮之际全部奉献给台湾学子。

我记得2014年春天,马教授在师大进行了两场有关汉语语法、语音的演讲。这个预期将是非常专业的题目,在马教授幽默的语言中,汉语撒豆成兵。马教授忽而模拟庄子和惠施的辩论,忽而扮演《左传》中楚王与伯州犁讨论军情行动的对话,惟妙惟肖,严肃的古籍成了春天初放的蓓蕾,我所熟悉的汉语,竟是如此多娇。我还记得他的瑞典笑话:

有一个年轻的学中文的美国学生去学习。一个台湾的朋友请他到他家里吃饭。朋友的太太到厨房去的时候,那美国学生对他的主人说:“啊,你太太真漂亮!”

“哪里哪里”,主人说。

“到处都是!”那美国学生说。

当年深冬,马老师再度莅临师大,为师生带来了三场演讲和一场诗歌朗诵,内容包括了唐代的诗歌、诺贝尔文学奖的历史和意义以及文学翻译的问题。最后一场朗诵会,是马老师亲自朗诵其挚友瑞典诗人托马斯·特朗斯特罗默(Tomas Gösta Tranströmer)的作品:

荒凉的春日

像丝绒暗色的水沟

爬在我身旁

没有反射。

 

唯一闪光的

是黄花。

 

我的影子带我

像一个黑盒里的

小提琴。

 

我唯一要说的

在够不着的地方闪光

像当铺中的

银子。

             ——《四月和沉默》 

这篇作品是诗人中风后,在失语的情境下所创作的作品,闪亮的语言和智慧在脑海中闪烁,却无法在当下说出,看得到他却触碰不到他,是命运的捉弄,还是生命的现实?不意隔年(2015),诗人于三月谢世,留下了他巨大的谜语。

我们在五月的台北,邀请马教授及诗人杨牧、向阳、焦桐与会,在钢琴与提琴的优柔奏鸣中,一同追思这位遥远的诺贝尔文学奖诗人。在距离瑞典万里外的南方海岛,大家轮流读着那些可能在冰雪中写成的诗,这或是特朗斯特罗默自己也无法想象的事。马教授用投影片介绍了诗人的家居、钢琴和手稿,以及他最爱的巴哈。我当时也读了简单的作品,《布谷鸟》。这个遥远的、平凡的小聚会向所有参与的人揭示了诗歌真正的涵义:诗是我们彼此倾听、彼此理解最好的方式。在这些朗读出来的字句中,我仿佛看到思索、苦闷和轻轻的自我解嘲。

2016年,马教授最后一次来台,为我们带来他最初学习汉语的契机,讨论《老子》这部著作:《道可道非常道:对古代汉语语法一些领会》。他说在1946年时,他阅读了英文、法文和德文版的《道德经》,发现内涵多有落差,于是决定自己学习汉文,自己读懂《道德经》。这次的演讲回顾了他一生对中国古籍、对汉语的幽深体会,庄严玄奥,不可方物,极可能是当代欧洲汉学最重要的学术发现。

每次马老师来,我都说要请他吃小面馆,但总没有成真。而后马教授健康不佳,不再能远行。有时我会透过网络向他请益一些学术问题,他知道我在做洪业(1893-1980)的杜诗学研究,非常支持,说洪业是“很大的学者”,值得研究,也提醒我David Hawkes也是重要的杜甫专家,不可忽略。

马悦然老师亲切和蔼,学问以外,他也教我怎么当一个好老师。有一回吃饭,他说他曾有一个有点年纪的老学生,一心向学却遭遇同学流言,说他以前当嬉皮吸过大麻,不太正派。他怀着可能被老师逐出门墙的无奈去跟老师“自首”时,马老师对他说,“你这算什么,以前我还抽过大烟呢!”该生始觉安稳,专心治学,后来果然出众,有了很好的表现。在这些小故事里,真正认识到一种为人师的体谅和宽容是多么可贵,也才看见一个顽皮、天真、自在与博大的大师形象,以及他心里面对学生、对学术那种深远的爱。

马老师一生翻译了许多中国古典小说,也是少数长期关心近现代华文创作的欧洲学者,译介了大量的现当代华文创作,是华文创作国际化最重要的推手。马师母告诉我:马老师珍惜最后在书桌前奋斗的时光,努力读书,孜孜不倦地翻译《庄子》。马院士自是学人的典范,但我更觉得他是一位真正具长者风的大师。他曾说他很喜欢辛弃疾,我觉得那种洒脱的确很像,“味无味处求吾乐”,我很想问他,对他来说,中文古籍或汉语中的滋味究竟是甚么呢?

可惜大师已于2019年10月17日辞世,高龄95岁。

我仍不时有些小问题想请教马老师,想在他博学睿智的见解中寻到灵光,这些时刻,不免有点失落,有点孤独。但我想,那些读著书的时光,对马老师而言,会不会像瑞典诗人的俳句:

看我坐在这

像靠沙岸的小舟。

这儿我真快乐

             ——《俳句》,马悦然译,选自《巨大的谜语》

马老师年轻时师事汉学大师高本汉,一生乐在治学、讲学当中,那些古老的典籍,《老子》《庄子》《左传》,汉语的格律与唐诗,对他而言是一趟意外而美丽的旅程吗?典籍沉默而永恒,玄奥如大海潮声;我想马老师遗留给世界的,是热爱学术文化和勤奋于生命的心;在时时的追念里,我们走在这条路上,也就并不觉得孤独了。(徐国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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