读印札记｜画奴

　　除了“画奴”，其余二十三方全是昌硕公为潘兄的祖父祥生公奏刀的。而且有不少是印谱中失载的。

　　画奴

　　陈茗屋

　　至少有四十五年了。那时光，徐云叔兄、吴子建兄我们仨，骑着自行车，自由自在地交往。写字、刻印，忙得不亦乐乎。

　　有一位潘德侯兄，和我们一样，都是小青年。他是学西画的，对书法篆刻没有兴趣。见我们用来刻印的石头并不富裕，便说家里床底下有一包报纸包着的破石头，可以送给我们刻刻练习。云叔兄跟他去了。打开一看，石头有二十四方之多，全部是吴昌硕作品，内中最大的一方便是“画奴”（题图左）。云叔兄大吃一惊，告诉潘兄，“破石头”全是吴昌硕的真品，万万不可随便磨掉的。

　　因缘际会，我们便都借回家中，钤拓摩挲，欣赏学习。除了“画奴”，其余二十三方全是昌硕公为潘兄的祖父祥生公奏刀的。而且有不少是印谱中失载的。

　　潘家是湖州人，和昌硕公为同乡。潘兄的祖父乃丝绸富贾，据说从前其家到处悬挂昌硕公的字画。所以请其赐刻一些印章也属平常。以我们见到的原印而论，其实因为很少钤用，所以都保存着昌硕公刻成时的生辣模样，比起常见的，因频频使用而耗损的，何啻天上人间之差异。

　　这批印章，最早的是刻于光绪十二年的“画奴”，时昌硕公四十三岁。此印二面长跋，上款“伯年先生”，竟然是任伯年用印。应我们的请求，潘兄询问了家中长辈，才知此印是其祖父在地摊收得。当时曾请昌硕公确认。昌硕公还修治一番。后来，我曾在昌硕公手钤的《削觚庐印存》中见到此印的初拓本，比现在要略略粗壮，尤其是印边。怪不得，当我把此印的钤拓本送给去疾方老师欣赏时，老师说“靠不住”。想来老师见过《削觚庐印存》，与印象中不同，故有疑惑。其实，经过其他前辈的赏鉴和区区多年的研究，不但真而精，且可尊为昌硕公之代表作。

　　朴厚稳重大方，是“画奴”的特点。印品一如人品，堂堂正正，是谓上品。昌硕公刻制此印时，正是其篆刻的辉煌期。强烈的个人风格已经形成，把石鼓文和秦汉封泥印融为一炉，应用已极为娴熟。开创了与赵之谦、吴让之、黄牧父交相辉映的全新面目。影响了一代又一代的篆刻学习者。

　　一枚印章，小小的天地，但是评论家往往都冠以“大大的世界”。是啊，小小的天地里变化万端。同样的二个字，一百个人也许有一百种安排。成功与否，是作者的修养所决定的。除了文字学、篆书功力、布局能力和运刀等等因素的制约，更重要的是古文化的厚度。

　　月前拜谒高式熊丈，他谈到前不久，一个单位收得其父尊高振霄太史公的几册日记，派了博士带了电脑求其诠释。说了老半天，博士也听不懂。这就是一个厚度问题，古文化的厚度够不够的问题。式丈从小接受庭训，读了许多古书。在我熟悉的式丈一辈的篆刻家中，他是少见的读过四书五经的一位儒者。所以，他在写字刻印时，漫不经心题段跋语，都会令人击节赞叹。心中有厚度，我们这一代人是远远不及的。倘若不自以为是，肯在得意之余，补读点古书，就会少犯很多错误，少做很多俗事。一位老朋友，得到了其父尊遗下的一本墨迹，发在网上，说“家君”如何如何。一位大名鼎鼎的圈内闻人马上点赞，说“家君的字写得真好啊！”年纪一大把的大名家，不是初涉艺事的小鲜肉，犯这样的错误，真的很可悲。唉！

　　“画奴”的跋语极佳——伯年先生画得奇趣，求者踵接，无片刻暇。改号“画奴”，善自比也。告铁铭之曰：画水风雷起，画石变相鬼，人或非之，而画奴不耻。惜哉，世无萧颖士！光绪丙戌冬十一月，薄游沪上。按：萧颖士乃唐代名士，乐闻人善，以推引后进为己任，名重当时。

　　“画奴”以外的二十三印，朱朱白白，各具精彩。尤其是二方高难度的多字印，精妙绝伦。呈上一方请读者诸君共赏。印文是“吴兴潘氏怡怡室收藏金石书画之印”（题图右），昌硕公五十六岁时的杰构。边款有“于役津门”语，原来那年曾在天津工作。此印十五字参差谐和，浑然天趣，一气呵成。既像一首优美的歌曲，又如铿锵合辙的格律诗。不是超一流高手，焉能成此。

　　昌硕公为祥生公创作的这二十三方佳作，始于光绪二十一年，终于光绪二十六年，是其五十二岁至五十七岁时的作品。那个时期，包括“画奴”的四十三岁前后，是昌硕公篆刻创作的鼎盛期，即所谓的《削觚庐印存》时期。去疾方老师曾说过，这是吴昌硕产生代表作品的时期。以这二十四方验之，方老师的论断是十分准确的。

　　潘德侯兄后来从来楚丈游，沉醉在楚丈的艺术世界，得到过楚丈赐刻的百多印章。岁月不居，俱垂垂老矣。三十多年未见，也不知这批印章现在何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