羊毫浑似马鬃长｜新吟附记之四十一

　　现世把字画放在一起论价，实在是不当之事。画历来是商品，字不是。文人到卖字为生了，家国也就不那么像样了。

　　《读文人书札二首》：“羊毫浑似马鬃长，变法勤王两颉颃。忽忆毘陵刘海粟，白头寂寞说康梁。”“西施湖畔抛妻子，不管人间苦别离。湖上逝舟湖畔哭，一时耳背几人知。”

　　现世把字画放在一起论价，实在是不当之事。画历来是商品，字不是。文人到卖字为生了，家国也就不那么像样了。譬如，当年马一浮卖字、之后闻一多卖章，天下岂止是多事之秋，甚至是国将不国了。

　　这里说康有为的字，他是用长锋羊毫的，估计他用的羊毫，又是不会短于马鬃的。自然马鬃是坚挺的，羊毫要柔软得多。大抵明之前，是流行狼毫的，即是坚挺的那种。明之后呢？文人骨子里也柔软了，即使有坚挺的心力在，这一种坚挺，也不拔萃，只是遒劲了。

　　康有为是大文人，他生于十九世纪中叶。生得早了一些，以至于他对中国前程的看法，很是困惑，甚至有趣得极。他的名字留在了那段史书上。“千古伤心过马关”，小时候读到这句子，就对他心向往之了。写字，是他须臾不离的事。譬如公车上书，这书也是要写出来的。他是大文人，精力过人，冷不丁写了部有关写字的书，《广艺舟双楫》。这是一部近代碑学最重要的书。他的字，极具碑字气象。他的两个弟子刘海粟和徐悲鸿，一个学到了他的浑穆，一个学到了他的开张，还都成了写字的巨匠。刘到了晚年，和晚辈谈话，总是谈他的老师康有为，还有梁启超。他谈康有为的平生事业，很少谈他的字。可见字，最多是人生的附丽。只是附丽，也是无价的，因为他是文人的字。

　　再说弘一。弘一和康有为，大抵放不到一起。不过，就字而言，却是可以连着说的。说弘一的字呢，得先说李叔同，或者说，得从李叔同说起。说字，先得说人？对的。字是人写的，什么样的人，写什么样的字。而不是临什么人的帖，写什么样的字。这区别，就是字和书法家的字的区别。当然，这里的书法家，指的是现在定义的书法家。

　　李叔同是什么人，是很有才气的、涉猎过很多文艺领域的文人。只是国情和心境，都让他感觉自己快死了，于是他决定做弘一。这时候，一件很不好的事情发生了。西子湖边，他的太太哭着叫着他的名字。他坐着小船，背着身子，渐渐淹没在薄暮中。小船走得很慢，太太哭叫了很久，李叔同一次也没回过头去。只能说，他是一时耳背，听不见了。他为自己求生，伤害了一个人。同时，他也伤害了自己。个人求生，如此重要吗？身边那个人也度不了，还能度众生，度自己吗？

　　我想，弘一到死不会忘记那一刻。他圆寂前写的四个字“悲欣交集”，说明他还在度着自己。

　　于是我们看到了弘一的字。有人说他的字无烟火气。我看他的字，感觉满是忧伤，这是一个悲欣交集的人写的伤心字。这样的字，会永远活着。因为所有的人心里，都有着这样的温润和凄凉。（陈鹏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