骆玉明说红楼 | 袭人告密

袭人告密，拆散宝玉与黛玉。但也不能说，她有什么错。

（《红楼梦》人物图：袭人  戴敦邦绘）

看到这篇文章的题目，多数读者大概会想到袭人做了王夫人的耳目，导致晴雯被撵走的故事。但这对袭人而言，不是什么大事。说到底，晴雯不过是个丫鬟；向王夫人如实报告怡红院的情况，也可以算是袭人职分所在。

袭人更为主动、更为冒险、也更为重要的举措，是用强烈的暗示，向王夫人报告了贾宝玉与林黛玉之间的爱情，已经到了危险的程度。这事对全书情节的发展有着重大影响。只是因为作者写得有点恍惚，不小心就容易疏忽过去。

故事发生在贾政痛打宝玉、差一点把他勒死的情节之后。这天晚上，王夫人把袭人召去，向她求证一件事：贾环在贾政面前诬指金钏跳井自杀是缘于宝玉强奸未遂，导致贾政暴怒。

袭人心思细密，早就把这件事弄清楚了。但她回说不知道。为什么她要瞒着贾环的事？其实也不是瞒。王夫人本来就已经知道了，她一个丫鬟，没有必要掺乎进来。

袭人有另外的话要跟王夫人说。但这个话题非常严重，它需要铺垫；铺垫的材料，是奴婢的忠诚。于是她借着说宝玉挨打，顺势拐了一个弯，“别的原故实在不知道了。我今儿在太太跟前大胆说句不知好歹的话。论理……”说了半截忙又咽住。咽住的是什么？论理这些话不该由我一个丫鬟来说。

这是要求准许自己越分的意思。王夫人道：“你只管说。”批准了。

（《红楼梦》人物图：王夫人  戴敦邦绘）

论理如何？袭人说，宝玉“也须得老爷教训两顿。若老爷再不管，将来不知做出什么事来呢。”贾宝玉这种样子，打是该打的，不打要出事。只是不该往死里打。这是谁的立场呢？听起来是袭人的，她关心宝玉太深，以至超越了丫鬟的身份；骨子里却是王夫人的，她对儿子又爱又恨。

袭人知道王夫人怎么想，一下子就打动了她。王夫人听得此言，立时合掌念声“阿弥陀佛”，由不得赶着袭人叫了一声“我的儿”。你跟我一条心啊，你简直就是我的孩子啊。她想到丈夫打儿子那般狠毒的样子，心有余悸，一面流泪，一面抱怨。袭人也陪着她伤心流泪。一齐流泪，强化了在立场上的相互认同。

火候差不多了，袭人提起有一件重要的事情要跟王夫人说。什么事情呢？却又停下来，再度要求对方信任：“只是我怕太太疑心，不但我的话白说了，且连葬身之地都没了。”这话的意思是：我想说的话，太太要是不能信任我，那就是该死的罪过了。这表明现在要说的，是一个非常严重的话题。

袭人是个控制对话的高手。她引导话题的办法，是激发对方的疑惑与关切，等待对方的追问。这时候，她把主动变成了表面上的被动，成为一个回答问题的人。这样才符合她的丫鬟身份。

这样严重的话题，王夫人当然要追问下去。于是，再三铺垫，应该到高潮了。

你会以为这时袭人将要说出一个重大秘密。想不到，她却是轻描淡写地说了一句：“我也没什么别的说。”然后提了一个好像是不相干的建议：“我只想着讨太太一个示下，怎么变个法儿，以后竟还教二爷搬出园外来就好了。”

这话听上去没什么。但和前面的话题联系在一起，和袭人要说这些话时极其小心的态度联系在一起，它给出了一个严重的暗示。

（《红楼梦》人物图：宝玉  戴敦邦绘）

所以王夫人听了大吃一惊，忙问：“宝玉难道和谁作怪了不成？”本来，宝玉因为年纪小，和姐妹们一起住在大观园里。如今他也大了。听袭人的口气，王夫人不由得担心宝玉和哪个姑娘“作怪”，出毛病了。

这正是袭人想要的结果。她一面说没事，随后就说出了最要紧的话：“林姑娘宝姑娘又是两姨姑表姊妹，虽说是姊妹们，到底是男女之分，日夜一处起坐不方便，由不得叫人悬心，便是外人看着也不像。”

你注意，袭人是把林姑娘、宝姑娘放在一起说的。但她真正要说的只是林姑娘，因为谁都知道宝钗为人庄重矜持，她跟宝玉也没那么亲。把两个人放在一齐说，只是为了含糊其辞，只要王夫人听懂话里的意思就行。

话里的意思是什么？宝玉和林姑娘在一起，所作所为“叫人悬心”，就是提心吊胆。

袭人有依据吗？有的。

就在前不久，宝玉和黛玉经过多次的猜疑、试探和解释，越走越近，终于在一次意外相遇的路上，宝玉向黛玉发出了强烈的爱情誓言。可是这浪漫的过程出了一个差错：黛玉听了一半，让宝玉不用再说下去，走了。但宝玉已经痴迷了，他把中途走过来的袭人误认作黛玉。他的爱情誓言有一半是对袭人说的。

袭人当时怎么想呢？她看到宝玉和黛玉之间发展到如此情形，就担心“将来难免不才之事，令人可惊可畏”。她觉得这两人在做一件丢人的丑事，她担心他们会闯祸。

这是袭人费尽心机提醒王夫人及早提防的原因。不仅如此，袭人还想到更深的一层。她说凡事总要防患于未然。宝玉倘或出了差错，落在小人嘴里，“就贬的连畜牲不如”。这话暗中就是拿贾环（他背后是赵姨娘）诬陷宝玉强奸做例证，它表明危险是真实地存在着。

（《红楼梦》人物图：黛玉  戴敦邦绘）

一步步、一字字往前逼，最后说出关键的一段话：“二爷将来若叫人说出一个不好字来，……一生的声名品行岂不完了，二则太太也难见老爷。”这话里的意思，就是万一宝玉和黛玉闹出什么丑事来，难免身败名裂，太太你也没脸见老爷。袭人话语如刀啊！

有人或许要问：《红楼梦》里唯一写明跟宝玉发生过性关系的女子就是袭人；在宝玉的院子里，袭人也总喜欢向别人暗示她和宝玉的关系不一般，这曾引起晴雯尖刻的嘲笑。为什么她把宝玉和黛玉的自由恋爱看得这么严重，近乎大逆不道呢？

这说起来很悲哀。

在《红楼梦》的时代，一个公子看上了一个丫鬟，不是什么了不起的事情。但是如果他想和一个贵小姐自由恋爱，两个人自己结合在一起，却是下流无耻，会身败名裂的。

说到这里，你可能对袭人非常反感了。但是从《红楼梦》的本意来说，这是在尽力刻画一个忠实的奴婢。她努力从主子的利益来考虑问题，对王夫人固然是全心全意，对贾宝玉同样如此——告密也是一种爱。在那个时代的正统观念中，她的行为完全符合道德正义。

当然，袭人精明老练，她也有自己的利益计较。她的人生幸福的希望是成为贾宝玉的妾。由此设想未来，她感觉到林黛玉不好相处，她和黛玉的性格不合。而薛宝钗非常信任她，如果宝玉和宝钗结合，她的处境会好得多。

希望道德正义和自己的利益是一致的，这是很多人的想法。我们也需要这样去理解《红楼梦》对袭人的描写。（骆玉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