骆玉明说红楼：三小姐的闺房

“探春素喜阔朗”，这个“阔朗”既是她的爱好，也是她的个性。

（ 红楼梦人物图：探春  戴敦邦绘）

贾府有四个小姐，贾探春排行第三。她跟贾环姐弟俩是贾政和小老婆赵姨娘所生，旧时代称为“庶出”。

《红楼梦》有一段故事写贾母带着刘姥姥逛大观园，一路上看了几位小姐的住处。房间的布置和摆设，和主人的性格、趣味有关，所以这也是在写人。

这群人先是到了林黛玉的住处潇湘馆，老太太感觉这个地方色彩幽暗，让凤姐把原来绿色的窗纱换成银红色的，这样就显得鲜亮一些。

后来她们去了薛宝钗住的蘅芜苑，“及进了房屋，雪洞一般”。白色的房间空空荡荡，没有任何玩器摆设。案上只有一个土定瓶，质地比较粗的宋代花瓶，瓶中插着数枝菊花。床上只吊着青纱帐幔，被褥也十分朴素。贾母对此也不赞成，年轻女孩住的地方，不应该这么素净，叫人把她自己的几件珍贵器物拿来给宝钗摆放，让人把帐子也换了。

（ 红楼梦人物图：黛玉  戴敦邦绘）

这是从侧面写林黛玉的容易伤感的性情和薛宝钗朴素淡雅的格调。这两人在前面的故事里已经是反复出场，所以上面的情节只是起一点烘托作用。接着写贾探春就不一样了。探春在前面活动少，写她的住处，是让读者从这里真正地了解她，这是探春正式出场的方式。

探春住的地方叫“秋爽斋”，名字就带着辽旷的意味。小说写贾母等人来到这里，首先用了一句话来概括探春的趣味：“探春素喜阔朗”。她喜欢开阔明朗。

这趣味体现在住房，是“三间屋子并不曾隔断”。三开间不加隔断，连成一个厅堂，那就会非常开阔。进入厅堂迎面放着一张大书案，花梨木的架子，那是名贵木材，配上大理石的桌面，不仅是大，而且有分量。大厅堂，大桌子，沉重的大理石，气派就出来了。

书案上垒着各种名人法帖，数十方贵重的砚台，各色笔筒，还有“笔海”就是超大的笔筒，插的笔如树林一般。那一边放着斗大的一个汝窑花囊。汝窑是宋代瓷器的著名品种，花囊是扁形大口的花瓶，那么斗大有多大呢？一个小脸盆样子吧。在这样的花囊里，插着满满的一囊水晶球儿的白菊。所有的东西，都是同样特点：大，贵重，气派。

跟书案相呼应，西墙上当中挂着字画。中间是一大幅米芾的《烟雨图》。这米芾是北宋的大书画家，他的山水画不求工细，喜欢画烟雨苍茫的江南景色。《烟雨图》左右挂着一副对联，乃是唐代书法大家颜真卿的墨迹，对联上写的是：“烟霞闲骨格，泉石野生涯。”意思是：在云霞之中，山水之中，过着朴素而悠闲的生活。这是古代士大夫所向往的人生境界。

米芾的画配上颜真卿的书法，那就是书画的最高配置了。放在现在，哪一件都是上亿的价格。就算是《红楼梦》写作的年代，这也是珍贵的文物。这当然是荣国府所收藏的东西，不是一个小女孩可以置办的。但一定是探春特别喜欢，她也比别人懂，才会放置在她的房间内。

案上还放着一个大鼎，古代的青铜器。左边紫檀架上放着一个大瓷盘，盘内盛着数十个娇黄玲珑大佛手。总之还是贵重和大。

这么一路说下来，你是不是觉得，这实在不像一个小姐的闺房，而像一个文人士大夫的书室？并且，这也不是什么寒酸气的小文人，而是一个很有自信的文豪。

我们再回到开头那句话：“探春素喜阔朗。”这个“阔朗”既是她的爱好，也是她的个性。至少，成为一个大气和高贵的人，是她的人生追求。

在探春出场之前，《红楼梦》先写了她的同胞弟弟贾环。贾环的性格特点，是小器、猥琐、阴暗。一个典型的故事，是他和宝钗的小丫鬟莺儿赌钱游戏，输了发急耍赖，把莺儿气哭了。你就说他是个坏小子，他也干不成什么了不起的坏事，就是偷偷摸摸、鬼鬼祟祟。

这姐弟俩完全是相反的模式，成为鲜明的对照。《红楼梦》试图通过一对亲姐弟，写出贵族大家庭中庶出子女不同的发展可能。

探春和贾环不同的性格是怎样形成的呢？

首先当然与生长环境有关。贾环是跟随赵姨娘长大的，而赵姨娘本身是一个鄙琐、阴暗、恶毒的女人，她的生命的色彩，会一一传染给她的宝贝儿子，而几乎没有人能够矫正。

贾探春则是跟随贾母长大的。贾母经历过贾府的全盛时代，她见多识广，在根柢上有一种高贵的气息。而且她很有趣味，大度善良，这些都会给探春以强烈的熏陶。

但这种熏陶并不是唯一的因素。事实上贾府除贾元春很早就进了皇宫，其他三姐妹都是在老祖母身边长大，迎春、惜春的性格都要比探春弱很多。那么另外的因素是什么呢？那就是探春对命运的自觉和挣脱这种命运的努力。

在中国古代的多妻制婚姻中，有一种在现代人看来很奇怪的家庭关系：妾虽然被称为“半个主子”，但严格说来她的身份仍然是奴婢；而妾和主人所生的儿女，身份却是主子。所谓“庶出”的公子、小姐，必须认父亲的正夫人为“嫡母”，就是礼法意义上正式的母亲，而生母的地位并不重要，甚至可以忽略不顾。

可是庶出的身份仍然在那里，血缘关系上的母亲也仍然在那里。

因此像探春这样聪慧、敏感而好强的女孩，常常会处在矛盾和痛苦的境地。

（红楼梦人物图：王熙凤  戴敦邦绘）

第五十四回写到赵姨娘的弟弟赵国基死了，当时贾探春代王熙凤管理荣国府的内部事务，她决定按常规赏二十两银子。赵姨娘认为给得少了，一把眼泪一把鼻涕地找探春哭闹： “如今你舅舅死了，你多给了二三十两银子，难道太太就不依你？”

这刺到了探春的痛处。她气得脸色发白噎住了气，问道：“谁是我舅舅？我舅舅年下才升了九省检点，那里又跑出一个舅舅来？”探春所认得的舅舅，是“嫡母”王夫人的哥哥，身任九省都检点、显赫无比的王子腾，赵姨娘所说的舅舅，是荣国府的下等奴才赵国基。这两个人，岂止是天上地下！

探春的心思，就算母亲是无法否认的，也不要牵扯出什么舅舅来。如果由此带出一大堆“亲戚”来，岂不是要把这位三小姐拖进奴才窝子里去吗？

你能够理解探春吗？她是贵族豪门里一个小老婆生的大家闺秀。这里“小”和“大”是互相矛盾的。她喜欢大的东西，喜欢高贵，喜欢气派；在贾府的小姐中，她比谁都更像一位贵族小姐。可是她心藏着一个“小”，她怕别人因为这个“小”而卑视她。她把自己撑开来，想要遮没那个“小”。

所以探春很辛苦。（骆玉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