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日谈 | 一碗面

　　他问，牛肉面可以吗？我说好。他转头向服务员，两碗红烧牛肉面，一碗面条少放一点；一份香肠，加蒜片；一碟黑白切。黑白切是台湾风味的小菜。“黑白”有随意的意思，内容包括卤豆腐、海带、脆肠、卤蛋，配上蘸料，相当有滋味。

　　他坐在桌对面，蓝色竖条纹衬衫，经典品牌牛仔裤，跑鞋，笑容儒雅，鬓角花白。距离他离开台湾地区赴美求学，已过去四十多年。他一路读到加州大学伯克利分校半导体专业的博士，毕业后进入鼎鼎大名的贝尔实验室。他至今怀念实验室宽松、随性的研究环境，每个人都可以选择自己感兴趣的课题。在那里，他认识了很多有意思的年轻人，通宵达旦讨论科学问题。其中好几个名字，多年后再次听到，是在诺贝尔奖名单上。

　　40岁那年，贝尔实验室给了他一个提前退休的机会。他进入全球首屈一指的半导体加工企业。数年后辞职，放弃价值几百万美元的股票，跟随一位老大哥，来到上海。

　　窗外狂风暴雨，台风“烟花”正步步逼近。他太忙了，每天电话连电话，会议接会议，到夜里才有时间回复邮件。约采访时间，排来排去，定在一个台风天。

　　他望着窗外，忽然笑起来，当年就在这里，市领导对老大哥说，看中哪块地，随便挑。其实哪块都一样，全是一望无际的农田。从打桩开始，一砖一瓦，建起中国最先进的芯片产线。

　　创业的艰辛不用多说。有一天他工作到夜里，突然想吃一碗面，抑制不住地想。食堂师傅下班了，附近找不到一家饭店。几个同事拦了一辆出租车，直奔陆家嘴，听说陆家嘴热闹一点儿。那时是冬天，风很大，九点多，所有的店都打烊了。他一家家去敲门，问人家，能不能做一碗面吃。总算有个老板，大概是看他可怜，用剩下的食材给他下了一碗面。那面条在水里泡了太久，筷子一夹就断了。

　　他的父母都是抗战时期的流亡学生，战后被派去接收日本人在台湾的造纸厂，阴差阳错，留在海峡那一边。打小，他从一道道家乡菜、从父母的叹息中品咂出乡愁。少年心底埋下一颗种子。兜兜转转多年，种子破土发芽。

　　芯片战争，看不见的硝烟弹雨。每一个关键技术指标，往小了说，决定企业的成败；往大了讲，关乎“中国制造”的根基。老大哥离任后，他出任CEO，一步步把企业带出困境，又稳扎稳打，在业界赢得了口碑。等他六十岁，决定退休之时，这家创立不到二十年的芯片制造商，已成为国内半导体行业的顶梁柱。退休的一大原因，是母亲年事已高。那几年，他陪着母亲去了很多地方，特意地，把当年流亡学生的路线重走了一遍。从番禺老家到桂林，再到贵阳，很多地方他第一次来，却仿佛熟悉已久。从小到大，听说了千千万万遍。

　　他如今的身份，是临港新片区一家硅片生产企业的CEO，负责我国第一条300mm半导体大硅片产业化项目。受邀再次出山，是雄心未泯，也是责无旁贷。当机遇与挑战降临，他毫不犹疑地把自己扔回繁重的事务中。我说，还是工作有意思啊？他笑了，那当然。吃完面，下午采访继续。面店到咖啡馆有一百多米，风很大，他干脆收了伞，对我做了个“跟上”的手势，迎着瓢泼大雨，奔跑起来。（路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