骆玉明说红楼 | 贾政和他的妻妾

贾政有一妻二妾。正妻王夫人生了女儿贾元春，儿子贾珠和贾宝玉，妾赵姨娘生了女儿贾探春、儿子贾环。还有一个妾周姨娘没有生育，她因此安分守己，温顺和气。

贾政在小家庭中与妻妾们如何相处，《红楼梦》几乎不着笔墨。有人说，以赵姨娘的庸俗粗鄙，贾政居然会喜欢上她，可见趣味低下。不过，这也只能算是一种含糊粗糙的推测。能不能从小说的各种情节和人物关系中，对这个话题做一番推导和分析呢？我们就来试一试。

先要说贾政的个性。他严肃而固执，读过《红楼梦》的人都有这样的印象，无须多说。这种个性再说得具体一点，就是贾政对于在礼法秩序上的卑弱者，会有一种暴君式的蛮横。

显著的例子是贾宝玉。这宝玉不管怎么鲜灵活泼、眉飞色舞，只要旁人提起他老子要查问他功课，立刻就蔫了，犹如雷电一击，生气顿消。有一回他进了贾政书房禀告上学的事情，靠着门垂着头站着，都不敢往前走；对老子严厉的训斥，他更是一个字都不敢辩解。简单地说，父亲对于他就是一个恐怖性的存在。

但是在更强大的权势面前，贾政又是脆弱的。

第三十三回写忠顺王府的长史（秘书长）到荣国府来追查一件事情：王爷喜欢的一名伶人逃走了，王府的人断定是宝玉把他藏起来了，所以要求贾政命令宝玉把他放回去。

长史官说话时骨子里透着傲慢，这当然是代表着忠顺王爷的态度。我们需要注意到，贵族豪门之间的交往，牵涉到权力和利益的协调。如果两府之间向来有良好的关系，就不会为这样的事情登门问罪。所以忠顺王府的不满，隐涵着某种政治上的敌意——这是严重的事件。

忠顺王是一位亲王，地位高于贾府。但贾府作为开国元勋的后裔，又是贵妃的母家，亦非等闲之辈。人们有理由要求贾政在一名王府属僚面前，表现出应有的威重和从容。但事实上他完全是惊惶失措；除了慌乱地斥骂宝玉，顺承王府旨意，他没有说出一句有身份的话。他不像一个生活在高层政治圈子里的人。

贾政接着痛打宝玉，悲愤之下几乎要勒死他，有多重原因，而最重要的就是宝玉所为，“如今祸及于我”；这给他带来了无法承受的压力。

然后我们再来说他的小家庭。

在《红楼梦》故事开始的时候，贾家和王家这两个关系至为密切的家族在政治权势上处于此消彼长的状态，贾府在很大程度上依赖于王府。这造成从王家嫁到贾府的两个女人，王夫人和王熙凤，也具有强势地位。王夫人当然不像王熙凤那么嚣张跋扈，她看上去比较谨重，更遵循“妇德”。但骨子里，她也是专横而执拗之人。像抄检大观园这样令众人惊悚的荒唐事，她想做就做了，完全不考虑“老祖宗”贾母的感受。还有晴雯，聪明而美丽，是贾母特意从自己身边派给宝玉使唤的。而王夫人驱逐以至害死晴雯，也就是事后编派了她的种种不是，在贾母面前勉强搪塞过去。对婆婆尚且如此，旁人就不用多说了。

从礼法正统来说，“夫为妇纲”是重大原则。但原则只是原则，对于背倚家族强势而又生性执拗的大老婆，贾政虽不至像贾琏在王熙凤面前那般孱弱，却也未必能占多少上风，他骨子里就不是一个强者。

贵族子弟年少时风流放诞是常情，《红楼梦》第七十八回说贾政亦是如此。端谨庄肃是后来长辈训导和自我约束的结果。如果我们设想这种约束在隐秘的闺阁生活中应有所放松，那么王夫人显然不能提供合适的氛围。她是一个完全没有情趣的人；她的个性中一个强烈的特点，是不能体会他人的喜怒哀乐。对此我在本专栏以前的文章里谈论过，这里就不再举例了。以这一对夫妇的脾性，“相敬如宾”吧，但肯定不好玩的。

《红楼梦》只有一次写到贾政在自家女人处留宿的情节，那是在赵姨娘的房中。以小说“一笔多用”的惯例，我们可以相信这个情节有暗示意味，它暗示贾政和赵姨娘在一起的机率比较高。

读到这里大概有人要耐不住了，要大喝一声：“难道赵姨娘很有情趣吗？”这话不好说。

赵姨娘粗鄙恶毒，不知轻重，贾府里没什么人看得起她。但她也有一个本领，是见风使舵，对人曲意逢迎。贾探春代王熙凤管事的一阵，赵姨娘为了赏银的事情，在探春那里哭闹不休。一会儿平儿过来转达王熙凤的话，赵姨娘忙把口止住，对平儿陪笑让座，又忙问：“你奶奶好些？我正要瞧去，就只没得空儿。”对赵姨娘来说，王熙凤是个最令人恐惧也最令人痛恨的恶魔。但心里愈是恨，嘴上却愈是甜。

而贾政是赵姨娘的夫君和主子，是她真正的依靠。《红楼梦》喜欢赞美丫鬟的自尊乃至刚烈，这里面有许多诗意化的成分。奴婢的生存环境，容易把人性揉搓成奴性；而内心阴暗的人，在逢迎主子时更没有任何保留。由此，我们不难想象贾政在赵姨娘那里享受到的快乐。

第七十二回有一段精彩的细节。当时，王夫人打算把身边的大丫鬟彩霞放出去，理由是见彩霞大了，又多病多灾的，但实际的原因是彩霞与赵姨娘关系密切，又和贾环相好，她不愿意把这么一个人留在身边。

彩霞能干，对赵姨娘来说是一个用得着的人。她希望把彩霞给贾环做妾，“方有个膀臂”。于是，她趁着贾政在自己房内留宿，提出了这个要求。

贾政说还不到时候。赵姨娘找出一个理由：“宝玉已有了二年了，老爷还不知道？”她指的是袭人。既然宝玉已经有了两年，那贾环现在也应该有了。

给袭人以妾的待遇，是王夫人的决定，贾政不知情，忙问道：“谁给的？” 这话里有不愉快的味道。

赵姨娘刚要说话，就在此时，只听外面“啪”的一声响，不知是什么东西。赵姨娘出去看，原来是一个支撑起来的窗槅子掉下来了。她赶紧重新上好，再进房间安排贾政安歇，话说了一半就不再说下去了。

这里很好地写出一种心理现象：当赵姨娘鼓足勇气跟贾政提这个要求的时候，内心是胆怯的，她害怕贾政发怒。而那个突然响起的声音，一下子就把她打蒙了。再要说话，已不知如何说起。

前面我们说过，贾政不是强者，却有一点暴君性格。赵姨娘的奴性、谄媚与胆怯，给予他很好的满足。这是王夫人给不了的东西。（文/骆玉明  图/戴敦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