客居岭南十余年,没有见过下雪。曾经,我最喜欢的天气是下雪。洁白的雪,掩盖了一切肮脏,让世界晶莹剔透。每到下雪的天气,我心里就充满了喜悦和感动。古今中外,人们对雪的歌吟太多了,也太美了。略有不同的是,成年后,我对雪的喜悦和感动,有几分苦涩。
下雪会让我想起生于同年同月同日又同一天下乡的农场兄弟。
我和他同学的时候,相互并不认识。认识的时候,已经无学可同了。初中三年,我们不在一个班,认识是毕业之后的事。
暑假快要结束的一个下午,初三的班主任亲自来通知我第二天去参加一个欢送会,欢送市里一百多名孤儿去赣北的一个农场种棉花。会上,班主任问我愿不愿跟那些孤儿们一块下乡。我求救似的去看周围。兄弟就在我旁边坐着,之前我只听说他智商极高,是数理化尖子。他的班主任也正在动员自己的学生。我看见兄弟不住地点头。那是我们整个人生中迈向社会的第一步。现在回想起来,在那个决定性的时刻,我与他到底是谁影响了谁呢?如果说在会场上,他的点头影响了我,那么第二天却是我在劝说他了。
报了名的同学第二天到学校集中。我看见兄弟一个人站在操场边的单杠下面.打着赤脚,在沙地上盲目地划着道道。
他不去农场了。家里已经给他找了一个工厂做徒工。
你要不去,我就一个认识的人也没有。
我一下愣了。
他最终是跟着我走了。如今,当我提笔写这篇追忆文字的时候,心里充满了内疚和痛惜。如果说,正是这一步铸成了他终生不幸的话,那我便是主要推手。
无须喝血酒,无须拜把子,我们双方,包括我们双方的家庭,都把我们认作亲兄弟。每年最隆重的日子,是我们共同的生日。回家探亲的日子,我常常醉倒在他的家里,由他们一家子忙忙碌碌地照应,而他比我还更清楚地记得我母亲的寿辰。
我们—起在农场呆了八年。在我看作苦难的生活中,他却似乎是胜任愉快的。他从来没有发过别人的脾气。若受了欺负,就只是两眼泪汪汪地看着人家。他心细手巧,跟着当地女孩子学纳袜底,做鞋垫,绣花,没有几天就让她们叫绝。红案,白案,汽车、拖拉机、电动机、发电机修理,不到一个月就驾轻就熟。他极随和。无论谁找他帮忙,他都像是受了人家的奖赏,有人明显在利用他,我为他抱不平,他总是笑笑:算了,做都做了。
我永远也不会忘记那个下大雪的夜晚。
那本《莱蒙托夫诗集》是我在场部阅览室顺来的,根本就没想还回去,他说,那怎么可以?那是偷窃。我说偷书不算偷,他说,怎么不算偷?忘了课本上孔乙己偷书给打断了腿?莫争了,我帮你抄吧,抄完了还回去。(陈世旭)
好一场大雪!老北风把雪粒从瓦缝刮进来,满屋沙沙作响,很快就铺满一层厚厚的白雪。寒风穿过满是缝隙的门窗,雪很快就成了冰。手指冻得像胡萝卜,抓不住笔。我不时地把手举到嘴巴上呵气,他却一直埋着头,偶尔问:你那么怕冷?要不你钻被窝吧,我一个人抄!
没有电,煤油灯的烟熏黑了鼻孔,一抹鼻涕,脸也黑了。
阴间的莱蒙托夫把我们变成阎王爷了!
我傻笑,一阵心酸。
1972年,我去县城做临时工。这次分别,让我们踏上了完全不同的命运之途。
两年后,他成家。日子很苦,他们居然养大了三个小人,居然还有闲心牵挂我。
听说我开始发表小说。他连夜给我写信。说他真为我高兴,想起多年前那个大雪的夜晚抄诗集,还真没有白干。信的末尾,他特别叮嘱,切要记得母亲的话,吃写作这碗饭要千万小心,莫大意啊!话说得直白,却无疑是金玉良言。我的生活少了许多麻烦和是非,跟他的提醒不无关系。
农场里绝大部分知青回城后,家里没有任何门路的兄弟只有设法往省城附近的农场迁移。
境况日渐好起来。只是一丛丛白发,开始兴起。额头和眼角的皱纹里,深深埋葬着青春。最要命的是他的身体已经有了明显的不适。他常常在工地上昏厥。
五年后,他死在去手术室的路上,四十岁刚出头。(陈世旭)
新民报系成员|客户端|官方微博|微信矩阵|新民网|广告刊例|战略合作伙伴
北大方正|上海音乐厅|中卫普信|东方讲坛|今日头条|钱报网|中国网信网|中国禁毒网|人民日报中央厨房
增值电信业务经营许可证(ICP):沪B2-20110022号|互联网新闻信息服务许可证:31120170003|信息网络传播视听节目许可证:0909381
广电节目制作经营许可证:(沪)字第536号|违法与不良信息举报电话15900430043|跟帖评论自律管理承诺书
|沪公网安备 31010602000044号|沪公网安备 31010602000590号|沪公网安备 31010602000579号
新民晚报官方网站 xinmin.cn ©2021 All rights reserved