环球论坛 | 欧洲联军：法国人的“超现实主义”梦

本文作者系上海国际问题研究院研究员、上海欧洲学会副会长叶江　　

在一战结束100周年纪念日前夕，法国总统马克龙再次提议成立欧洲联军，声称以应对各方军事威胁。话音未落，美国总统特朗普立马发推特批评。马克龙为何要老调重弹？成立欧洲联军的前景如何？本版编辑特请专家做详细解读。

凸显法国力量 遏制极右思潮

问：马克龙为何要在一战结束纪念日前夕再次提出成立欧洲联军的建议？

答：2018年11月6日，法国总统马克龙在法国城市凡尔登参加第一次世界大战结束百年纪念活动时再次提出，成立欧洲联军。他强调：“我们必须加强自卫能力……只有建立真正的欧洲军队，我们才能实现自卫……不能光依靠美国。”然而，马克龙之所以要在第一次世界大战结束100周年纪念日前夕再次提出成立欧洲联军的建议，则并不完全在于加强欧洲联盟的独立防务力量，从而与世界其他力量抗衡。

首先，马克龙希望通过在一战结束百年之际再次提出建立欧洲联军以凸显法国的力量和他本人的领导力。众所周知，法国是第一次世界大战的战胜国，而马克龙自去年上台以来一直推动建立欧洲联军，在一战结束百年的当口作为法国总统的马克龙再度强调应该建立欧洲联军，自然能以战胜国的姿态显示法国的实力。另一方面，马克龙本人近来的民众支持率剧降，根据9月份的法国民意调查机构Ifop公布的一份民意调查结果显示，只有29%的被调查者目前对他表示满意，这与马克龙刚上任时的66.1%的支持率相比有天壤之别。为了拉升自己在国内的支持率，马克龙当然希望利用一战结束百年纪念时刻，通过强调由法国领导推进建立欧洲联军来彰显自己的领导能力。

其次，希望能阻遏包括法国在内的欧盟各成员国内极右翼民粹主义运动，继续通过传统的建制派力量推进欧洲一体化。在欧元区债务危机、欧盟内部难民危机、英国脱欧等一系列危机的冲击下，欧洲极右翼民粹主义骤然兴起，对欧洲一体化的发展形成了巨大的挑战。2017年马克龙在法国总统竞选中的主要对手，恰恰就是极右翼民粹主义政党国民阵线的领导人玛丽·勒庞。值得注意的是，今年6月1日，玛丽·勒庞宣布将她领导的“国民阵线”正式更名为“国民联盟”，更名的一个重要原因在于与过去强调法国应该退出欧盟和欧元区的“国民阵线”做切割，以利于在2019年的欧洲议会大选中获得比马克龙领导的“共和国前进”运动更多的支持。

图说：特朗普、默克尔和马克龙11月11日在巴黎参加一战结束百年纪念活动 法新社图

今年5月，欧盟理事会将2019年5月23日至26日定为下届欧洲议会选举的日期。根据欧洲议会的提议，目前分配给英国的73个席位中的27个将重新分配给14个成员国“以反映人口变化“，而欧洲议会的议员总人数将从原来的751位降低到705位。为了争夺对欧洲一体化的发展方向的影响力，包括法国在内的欧盟各成员国国内的极右翼民粹主义政党开始改变策略，不再像过去那样赤裸裸地反欧盟，而是强调他们需要的是与目前欧盟不同的、另一个欧洲。比如勒庞领导的更名后的法国国民联盟就不再强调法国应该退出欧盟，而是非常激进地提出一系列包括废除欧盟委员会在内的关于欧盟改革的建议。因此，马克龙希望通过在一战结束百年纪念时刻再度提出建立欧洲联军的建议来引领欧洲一体化，阻遏本国乃至欧盟其他成员国极右翼民粹主义政党明年在欧洲议会选举中的崛起，防止他们对欧洲一体化正道的破坏。

最后，马克龙希望能促进欧盟内部的团结和重塑欧洲。早在2017年9月马克龙担任法国总统之后不久，他就在巴黎索邦大学的演说中提出一系列重塑欧洲的建议主张，指出：欧洲大陆面临许多重大挑战，在防务安全、移民、发展、气候变化、数字革命和全球经济一体化等方面都需要作出重大调整。当时马克龙就主张建立欧洲统一的防务安全体系并建议在2020年前建成一支欧洲共同干预部队；同时，设立欧洲申请避难局对难民身份进行审核，逐步建立一支欧洲边境警察队伍加强欧洲边境检查并遣返非法移民；而在在经济方面，马克龙主张多速欧洲，首先加强与德国的统一协调，在欧元区核心建立强有力的统一预算，设立欧元区财政部长职位。

然而一年多来，马克龙的重塑欧洲的主张只有在防务安全领域有所进展。2018年6月25日，法国、德国、比利时、英国、丹麦、荷兰、爱沙尼亚、西班牙和葡萄牙在卢森堡签署“欧洲干预倡议”意向书，承诺组建一个欧洲联合军事干预部队，在面对可能威胁欧洲安全如自然灾害、危机干预和撤离侨民的情况时联合行动。值得注意的是，这支部队将独立于欧盟其他防务合作，因此英国“脱欧”后也能参与。由于“欧洲干预倡议”是由马克龙所提出，因此，马克龙这次在一战结束百年纪念时再次提出的组建欧洲联军的计划应该是该倡议的实质性延续，是促进欧洲一体化深入发展、重塑欧洲的重要抓手。

推防务一体化 成就并不突出

问：目前欧洲的军队大致状况如何？

答：实现防务一体化，发展独立的军事力量始终是欧盟所坚持追求的目标，是欧洲发展一体化的方向。然而必须承认的是，恰恰也就在这一领域欧洲一体化的成就并不突出。

在冷战时期，欧洲的防务完全依靠以美国为领导的北大西洋公约组织。直到冷战接近终结的1989年法国与德国才组建成立法德混合旅。冷战终结后，随着1991年12月《欧洲联盟条约》的签订，“共同外交与安全政策”成为欧盟三大支柱之一，法德混合旅乘势在1993年扩展为总兵力约5万人的法国、德国、比利时、卢森堡和西班牙5国参加的欧洲军团。欧洲军团除了拥有法、德、比、西、卢5个“框架国”外，还有希腊、意大利、波兰和土耳其4个“联系国”，司令部设在法国的斯特拉斯堡，拥有法德混合旅、德国机械化师、法国装甲师、西班牙机械化师等，一开始总兵力约5万人，后来发展至6.5万人。自1998年以来，欧洲军团曾先后参加北约在波黑、科索沃和阿富汗的军事行动。

由于冷战终结后欧洲的防务基本上依然依赖于北约，因此根据法德两国和北约组织于1993年达成的协议，欧洲军团在保持自身特性的基础上也需要接受北约调遣。

1998年英国和法国在圣马洛会议上达成《欧洲防务合作宣言》，倡议欧盟应该建立起独立于北约之外的自主防务力量。1999年的巴尔干半岛的战争促使欧盟在当年芬兰赫尔辛基召开的欧洲理事会首脑会议上做出决定，在欧盟理事会下设立“政治与安全委员会、军事委员会、军事参谋部”3个军事机构，并计划4年内，也就是到2003年建成有15国参加、人员规模约6万人的独立于北约的快速反应部队，实施人道主义救援、撤侨、维持和平、处理危机和恢复和平。

然而，实际上在欧盟快速反应部队的组建受到了北约的牵制与掣肘，比如在快速反应部队的筹建中，成立了欧盟-北约联合“专门工作组”就集体能力问题展开工作。当时的欧盟负责外交和安全政策的高级代表索拉纳也就欧盟快速反应部队的组建提出：欧盟应保持独立的防务决策权，但需要避免出现重复的防务机制并充分利用北约的专业资源和经验。

2003年根据欧盟首份安全战略文件《更加美好世界中的欧洲安全》，欧盟决定致力于打造18支规模为1500人的“欧盟战斗群”，使之成为欧盟快速反应力量的支柱。但是，由于指挥决策流程复杂、北约启动快反部队建设、欧盟成员国之间分歧等，至今“欧盟战斗群”从来没有参加过战斗。由此可见，由马克龙提出，欧盟九国签署的“欧洲干预倡议”所要建立的欧洲共同干预部队，以及今次在他在一战结束百年纪念中再次建议组建的欧洲联军可能将是欧洲真正独立的军事力量，然而其前景如何可能还得看欧盟成员国以及北约领导者美国的态度。

欧洲意见不一 美国不以为然

问：建立欧洲联军的建议是否得到欧洲国家的支持？美国的态度如何？其前景怎样？

答：毫无疑问，今年6月同法国一起签署“欧洲干预倡议”意向书的欧洲国家德国、比利时、丹麦、荷兰、爱沙尼亚、西班牙等国必然支持马克龙再次提出的建立欧洲联军的建议。欧洲联盟对马克龙的建立欧洲联军计划也应该会积极支持，因为共同安全和防务政策始终是欧洲一体化的重要支柱。2017年11月13日，除了即将脱欧的英国,以及丹麦、爱尔兰、葡萄牙与马耳他以外的欧盟23个成员国外交部长与国防部长在欧盟总部签署了“欧盟体制内防务问题常设结构性合作的共同防卫协议”。该协议涉及国防工业、维和军事行动等诸多领域，并为新军事科技发展搭建起各国协调的“桥梁”。总体而言，欧盟对马克龙的建立欧洲联军提议将会予以支持。

然而，必须注意的是，尽管在欧盟层面欧洲联军提议将因符合欧洲共同安全与防务政策而得到支持，但是，在未来的具体操作中可能依然会面临一系列困难。具体而言，迄今只有9个欧盟成员国签署了“欧洲干预倡议”，其中还包括即将脱离欧盟的英国，而签署欧盟“共同防卫协议”的欧盟成员国虽然更多但也并非全部。更有甚者，即便是签署“共同防卫协议”的欧盟成员国也未必会全心全意支持马克龙的建立欧洲联军的建议，比如中东欧的波兰等欧盟成员国就会在具体的欧洲联军建立过程中发出不同的声音。今年9月19日，波兰总统杜达在访问美国时与特朗普举行了私人会谈，会谈中他直接谈论了有关美军在波兰建立永久军事基地的事宜，并计划把这个军事基地起名为“特朗普堡”。特朗普回应称，他将非常认真考虑应波兰要求。由此可见，对美国如此亲近的波兰似未必会全力支持马克龙的欧洲联军计划，因为美国当任总统特朗普几乎在第一时间公开批评了马克龙的建立欧洲联军的想法。

11月10日，就在马克龙在一战结束百年纪念时再次提出建立欧洲联军建议之后的第四天，美国总统特朗普在推特上对马克龙进行了猛烈抨击。其实，即使是特朗普的前任对马克龙所希望建立的独立于由美国领导的北约之外的欧洲联军也不会予以支持的，因为美国始终认为，欧盟在北约框架之外推动建立独立的军队，必然会与北约竞争资源、制造对立，并挑战北约作为欧洲主要防御机构的领导地位。

总之，从上述欧洲国家乃至美国对马克龙再次提出的建立欧洲联军建议的态度可见，建立欧洲联军设想实在是任太重道太远，前景不容乐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