水井旧忆

　　昨晚，我做了个梦，父亲在家门口敲煤饼，母亲倚门在阳光下结绒线，而我赤着膊，拿着一只破铅桶去弄堂烟纸店旁的那口水井吊井水，突然“扑隆咚”一声，井绳断了，梦醒了，我惘然若失，弄堂那口充满欢声笑语的水井仍在脑海中徘徊。

　　夕阳西下，水井边总能看到家庭主妇们忙碌的身影。她们吊上清凉的井水，一边洗衣洗菜洗拖把洗尿布，一边聊着家常，井边的方寸之地成了她们闲话的场所，几个孩子在井边嬉戏，把脚伸进脚盆的井水取凉，几个孩子趴在井栏边，对着井水乐哈哈地照着自己的影子，大人们怕孩子跌进井里，扯开喉咙让自己孩子走开。换糖人吹着竹笛，挑着货担把孩子们吸引了过去；卖棒冰的老太捧着一个暖瓶，“光明牌赤豆棒冰吃吧”，随着叫卖声渐行渐远，卖西瓜的推车“吱吱嘎嘎”又来了，主妇们放下手中的活儿，忙不迭围了上去，挑瓜的，讨价还价的挤成一团。

　　母亲吊了几桶井水，用手一点点泼洒在家门口的弹硌路上，家家户户的门口搁起了纳凉的铺板，老人们则搬个躺椅、竹榻或躺或坐，摇着蒲扇，既乘凉，又驱蚊虫。井边浮动着云影和岁月。

　　似水流年，如歌岁月，水井已消失多年，我依然无法忘怀。

　　水井的井圈石是由两块青石拼接的，井口不大，只能放进一只吊水桶，上小下大，内壁是用青砖砌成的，井壁上爬满了厚厚的青苔，借着夹弄微弱的光线，井底幽深幽深的，微澜的水面，我看到了自己在水中的倒影。

　　井水，冬暖夏凉，冬天，井里冒热气；夏天，向上升冷气。母亲为了节约自来水，经常去井边洗衣洗杂物。清晨，她还经常让我吊井水给她刷马桶。

　　吊井水要有点小技巧。开始时，我在井口将吊桶倒过来扔下井，“扑通”一声，空空的吊桶漂浮在水面上，怎么也吊不到水。后来哥告诉我，要拎住吊桶的绳子，用力左右晃抖，吊桶才会翻身，扎进水里。有时，我拎着水桶要晃抖几次，吊上来的井水才是满满的，成功的笑容倒映在晃悠悠的水面上。

　　没有冰箱的日子，井水在我们的日常生活中扮演着重要的角色。大暑天，父亲买回的西瓜热烘烘的，他叫我把西瓜放进网线袋里，用细绳扎好，小心翼翼吊进井内浸泡在井水里。我在隔壁的烟纸店里买根棒冰，坐在小凳子上吸吮着，守护着井底的西瓜。过了半小时，解开系在井栏上的绳结，轻轻地拎上来，整个西瓜冰冷冰冷的，吃时那种凉爽之感沁人肺腑。母亲还把烧好的绿豆汤连同钢精锅子一起浸入井水里，待其凉后取出，汤凉了，井水都是温温的了，一家人围在家门口的小桌前，每人一碗绿豆汤，润喉清肺，其乐融融。

　　母亲几乎每天都让我去吊井水让她揩席子，揩椅子，揩竹榻……晚上，我还会去吊几桶井水倒入面盆里放在屋中央降温。洗井水澡也是我暑天的嗜好，吊上一桶井水，浇个从头到脚，顿感酣畅淋漓，环顾四周，井边有好几个大人也是这个样子的。

　　弄堂的井水浑浊了，吊上来的井水有一股异味溢出，里革在井边贴出了告示：某日淘井。我饶有兴趣地去“轧闹猛”，看到淘井人用泵抽掉了井水，在井口架起了一个高高的铁管三角架，架上装有滑轮，淘井人穿着连体橡胶衣裤，腰上束着一根拇指粗的绳子，井边的人抓住淘井人腰间的粗绳，慢慢地朝井下放人，随下井的还有一只篮子，装着淘井人的工具。淘井人在井下摸摸索索不多时间，吊着篮子的绳索便晃动起来，井边的人慢慢收起了绳索，篮子吊了上来，净是些砖块、淤泥、烂绳等杂物。篮子上上下下，淘出来的东西已在井边堆成了土包，完了，井边的人借着滑轮一起发力，将淘井人拉了上来。

　　水井，是弄堂人取之不尽，用之不竭的源头活水，井水知人冷暖，冬天用之不冻手，夏天用之则冰冷。每一个弄堂的水井都有自己的故事，犹如一位长者，经历了岁月的沧桑，目睹了历史的浮沉，承载了弄堂文化的积淀，它长年累月安静地躺在弄堂的一角，处于被人遗忘的境地，如今，弄堂残留的水井也寥若晨星，弥足珍贵，当我抚摸着那些残存的光滑的井栏，辨认着年久风化的刻铭，那幽深的井底是否还沉淀着往昔流失的时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