饭碗空了还抬着，好像手里捧着的是金饭碗

傍晚五点半，母亲、小姊妹、我，三个人正在客堂吃饭。

场地三十米前是表妹家。表妹尹芳摇着身段子，跨着大步，端着饭碗，一边走，一边咀嚼着饭粒，向客堂走来，到了门槛，停步，笑着问母亲：舅妈，今天吃啥呀？母亲笑笑，把视线移到桌面上说，看，你阿哥烧了好几只菜，一起吃。小妹忙着将凳子移开，腾出坐的地方后说，快，来啊，坐呀。

不坐了。口气清楚，急促，也坚定。尹芳撂下筷子问母亲：舅妈，你今年黄瓜选了什么种？后又问：舅妈，茄子是种青皮的还是红皮的？尹芳问多吃少，饭米粒衔在嘴里，问好后说，舅妈，我明白了。说完，碗斜过，嘴凑过去，狠命地吃了几口米饭，咂巴着说：种好后，舅妈来看看对不对。

母亲兴奋到了心里，一来是多年不种田的尹芳也种了田，种田总是好事，种田才有饭吃，而且现在天天早出晚归，苦累不叫；二来尹芳把母亲当做了种田的老师傅，询问便是请教。母亲这个年纪，特别喜欢有人来问，人家问一句，母亲回三句。问完话的尹芳说要回去了，母亲劝她夹一两块红烧肉吃。尹芳说：舅妈，到夜里，肉我是不吃的。说完，左手抬碗，右手夹筷，快步回家去了。

母亲噗嗤一笑：尹芳现在的样子，越来越像爱珍了。

爱珍，尹芳的母亲，就是我的阿娘。老人家八年前病故了。

尹芳抬饭碗了，抬到了我们家。我有点惊奇，我好几年不看见抬饭碗吃饭的人了，今日一见，恍如回到了小时候艰难的日子。

这有啥稀奇，爱珍阿娘也喜欢抬饭碗吃饭的。小妹告诉我说。

母亲连说几个“嗯”，再补充说：你们的爱珍阿娘，几乎每个傍晚都是抬饭碗的，都抬到我们家里的，饭碗空了还抬着，好像手里捧着的是金饭碗。照此说来，尹芳抬饭碗也是顺了母亲的习惯，是家风，还有点继承阿娘遗志的意思。这让母亲心花怒放，母亲这般开心肯定不是赞赏尹芳抬饭碗的做法，而是因为尹芳现在讨教母亲说的那些话，明天自己要做的那些事，这比抬饭碗重要千倍万倍。

阿娘抬饭碗，我亲见了好几次，几乎每一次抬饭碗都是有事情要做。

有一次，阿娘抬饭碗到了我们家，喜滋滋地告诉母亲，她们家烧了一大碗红烧肉，那意思是要分着吃。阿娘走到我面前，筷子在碗底捣鼓了几下，夹起一块红烧肉说：这是给弟弟的。给好我后，再从碗里夹出一块来，转过身对着我的大妹说：大妹妹也要吃一块的，就将肉放进了大妹的饭碗里。二妹过来了，阿娘右手拍脑袋说自己忘记了，接着说还要给二妹吃一块的，说完也给二妹夹了一块。最后阿娘说，顶小个，指我最小的姊妹：顶小个是不可以漏掉的，说完又从碗里夹出一块肉来。这块肉很大，很肥，阿娘说：最小的吃最大的。阿娘一共夹了四块肉。阿娘的饭碗像聚宝盆，我们看着、吃着，也笑着。心里想，这饭碗真灵光，可以出很多的红烧肉。

阿娘手里的那只碗，本来有着高高耸起的尖顶，几分钟里就夷为平地了。原来阿娘把肉都压在饭粒下面后，抬饭碗来到我们家，就是要给我们吃点肉，而她自己吃的是红烧肉汤汁饭。阿娘快速地地吃着饭，嘴里啪塔啪嗒地嚼出声音来，无非想告诉我们，她吃红烧肉的汤汁比吃肉还要适宜。

我记住了阿娘的恩情，我的妹妹也是，也是从那个时间起，我们就天天盼着阿娘抬饭碗到我们家来。

阿娘最后一次抬饭碗到我们家，是向做泥水匠的父亲询问她家建房事情的。父亲一五一十地说，她是一五一十地记，如何记？用手指头，阿娘掰开手指头，从大拇指开始。我记得阿娘因为要听父亲讲话，把饭碗放在桌子上，自己则掰着手指头，一个指头代表着砖头，一个手指头代表水泥，一个手指头代表瓦片，一个手指头代表房梁，所有手指头都用上了，记好了。临走，又将所有手指头掰了一遍，问父亲漏掉哇？父亲说一样不缺，她就走了，连饭碗也忘记拿了。母亲急喊：饭碗、饭碗！阿娘这才侧身回来，拿起饭碗。

阿娘一生抬过多少次饭碗，我们说不清楚。总感觉，阿娘所有的抬饭碗都节省了她无数的时间，给阿娘带来了不少的便利，也让阿娘生出了许多的智慧，做了很多有利于家庭幸福的事情。

阿娘走了，走的是人的身体，勤劳的身影却永远烙在我们的心坎里。

母亲说，这尹芳抬饭碗的样子像爱珍。我们看看说，嗯，像，像透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