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读｜老鼠在晚上睡觉

　　感情不是多高深玄妙的东西，它很自然地存在，像阳光、空气和水，但我们得走出门，得敞开胸膛，得伸手去掬。然后，人生才完整。

　　几个星期前，有天我在路上看到一幕惊人的画面，一对年轻男女可能吵架吧，当街便拉扯起来，他们原本共乘一辆机车，但机车可能是女孩的，她哭着要骑车单独离去，男孩则不同意，最后男孩抢到机车的前座，女孩被赶下车，她紧紧抓住男孩的裤管，就在此时，哎，男孩竟然伸出脚踹在女孩的头顶。

　　整个过程大约只三分钟，却惊心动魄。回家的路上我想起几个故事，第一个故事是这样的：

　　老妻在半夜醒来，听到厨房里有声音，她看看床头边，老伴不见了。老妻便下床去，在厨房里看到了丈夫，她嘴上虽问老伴怎么不睡觉，实际上眼角却扫过桌上的面包，没错，面包少了点。她仔细再看，面包有刚切过的痕迹，老妻一向爱干净，睡前收拾过餐桌，如今摸到一些面包屑。

　　夫妻俩又说了几句话，便都回到床上，几分钟后，屋内恢复了寂静，但闭着眼的老妻却听见身旁的老公发出轻微的咀嚼声，于是老妻故意发出沉重的呼吸声，假装已睡着了。

　　第二天晚上，当老公下班回家吃晚饭时，老妻多分了一片面包给他。平常都是每人各三片，这晚则丈夫四片，老妻两片，她是这么说的：

　　“你慢慢吃，吃四片。”她说着离开了餐桌。“我吃面包不消化，你多吃一片吧。”

　　很简单的故事，它的背景是二次大战末期的德国，当时德国国内民生物资匮乏，每家的粮食都由政府配给，这家的老公实际上处于饥饿状态，因而半夜起来偷吃面包，老妻没有拆穿，反而第二天省下自己的一片面包，分给了老公。

　　这篇小说写的是二战末期的德国人的生活，是德国“废墟文学”的代表作之一。故事给我的直接感受是贫穷，连多吃一片面包都那么的卑微，可是也感受到妻子对丈夫的爱，她看到丈夫在厨房偷吃面包并没有大惊小怪的开骂，而是体贴地牺牲自己的一片面包，去抚慰老公饥饿的肚皮。

　　作者博歇尔特只活了二十六年，在一九四七年过世，他的另一篇小说也谈感情，也很感人，却是不一样的题材：

　　有个九岁的小男孩躲在被轰炸的废墟里面，一手还紧握着根棍子。附近一位阿叔经过看到他，就问他在干嘛，是不是守着宝藏或是金钱？

　　小男孩什么也不愿讲，阿叔手里提着一个篮子，就想用自己的秘密去换男孩的秘密，阿叔说：我篮子里装的是喂兔子的草，我家有二十七只兔子，可能还有很小的。阿叔问男孩要不要去他家，说不定能送只小兔子给男孩。

　　兔子显然打动了男孩，但他仍不愿离去，不过他倒是说出了秘密，原来男孩的家被炸垮，他四岁的弟弟没有逃出地下室，被埋在里面，因此这个小哥哥拿着棍子守在旁边，他担心老鼠钻进倒塌的房子里去咬弟弟，不时拿着棍子敲打四散的砖块赶老鼠。

　　阿叔知道那个弟弟死了，这个小哥哥傻傻地守下去也不是办法，他就说：“老师没教你们，老鼠在晚上会睡觉！”

　　小哥哥被兔子吸引了，阿叔也答应他不但送他兔子，还会教他怎么做兔子笼。小哥哥在阿叔走时喊着：我等一下去找你，天黑前我还得当心老鼠。

　　我们当然都知道老鼠晚上不睡觉，可是小哥哥上当了，尽管他的注意力已转移到兔子上，却没有马上跟阿叔走，他仍不忘在天黑前得留意弟弟不被老鼠咬了。

　　九岁的孩子不知道如何救他的弟弟，他只知道不能让老鼠咬了弟弟，爱护弟弟的感情透过老鼠表达出来，多单纯、完全没有杂质的兄弟之情。

　　从老夫老妻到小兄弟，感情充斥在大气层内，它和水与阳光一样，随处都是，可是我们经常忽略，才会因一时情绪失控发生我看到的那个年轻男女的悲剧性场面。

　　还有一个故事，是前苏联时期作家Ａ．Ｎ．托尔斯泰（不是写《战争与和平》的那个托尔斯泰）的作品，故事中说有个二战的苏联坦克兵上尉，受到严重的灼伤而五官被毁，当他回家乡时，担心父母受到惊吓，也觉得自己那张脸无法见人，就对父母假说自己是他们儿子的朋友，特别来捎口信的。

　　因为上尉连嗓子都变了，因此他自认伪装得很成功，等到回到军营却收到母亲的来信，信上说，虽然回来的是儿子的朋友，却为什么她总觉得是儿子本人，老妈在替那朋友整理大衣时，她闻到儿子味道，偷偷抱着大衣哭了很久。上尉才明白没有什么事能瞒得过母亲，他鼓起勇气用他那张可怕的脸回家重新面对父母。

　　感情不是多高深玄妙的东西，它很自然地存在，像阳光、空气和水，但我们得走出门，得敞开胸膛，得伸手去掬。

　　然后，人生才完整。（张国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