暗香凝寒，疏影重遇

那年暮冬，有缘赴苏州梅园一游。

进得园中，天未破晓。小桥流水、楼台亭榭，都朦朦胧胧的，离大片花树已很近了，还是难见一瓣梅朵，只有口中呵出的白气，犹似一团团“寒梅著花未”的疑惑。有香氛度来，幽幽的、淡淡的，却都不如说是暗暗的，正应了王安石的那句“为有暗香来”。直感的视觉，依然固执地抵抗着灵感的嗅觉，而心呢，正忙着辨测究竟是空中既有，还是从意中所出，要知道那香之所以暗，就是未入眼前，就已入心的啊。

暗香一语，出自林逋《山园小梅》一诗：“疏影横斜水清浅，暗香浮动月黄昏”。所谓小梅，就是早梅；我在苏州，林居杭州，苏杭两地风物略同，只是隔了千年。此联一出，千年内引疏影、暗香者多不胜数。读诗词，是初逢；作诗词，是重遇。料他们都想以此，好与和靖先生重遇吧。其中杰作，诗举王安石《梅花》，词推姜白石《疏影》《暗香》。虽说诗有正道，词有别裁，但我仍以为姜词更胜。疏影暗香，好比两个花苞，王安石摘了一个，发出小小的一朵；姜白石采了一对，开成大大的一片。

我依《疏影》之韵，填成一阕——

噙香似玉。任朔风送冷，催起沉宿。已现疏枝，犹隐初华，空亭默对松竹。天机毕竟遮难住，遍早是、东西南北。恰语人、暖意平生，莫使远妃凄独。

相约齐来昨夜，倩谁安派下，黄白红绿。摩诘乡思，和靖亲情，自向西湖林屋。无端却怨东君近，只顾著、这番心曲。剩此晴、良久凝眸，盼那忆能盈幅。

姜夔先以“苔枝缀玉”为《疏影》点题，继而道出五位绝代佳人的故事，不过少了王维林逋，难免有憾。我以上阕留得昭君、唤来梅妃，又以下阕相邀摩诘居士与和靖先生，并将两位妃子的幽怨，与两位诗人的眷念相映，联成一片。却又担心光阴荏苒，暗香早晚会被越来越近的春风催散。我不是不爱春天，只是不愿失去眼前。无奈之余，此刻所能做的，唯有久久地凝视，盼望眼中所见，盈满记忆的画幅；此后所能做的，便是长长的等待，约定来年与暗香重遇。

《疏影》《暗香》二词，都是姜夔应范成大之请所作。辛亥那年冬季，姜夔冒雪去苏州，在范成大的石湖别墅暂住一月。范成大也擅诗词，也爱梅花，著有梅谱，却未见有好的梅诗。而姜夔最擅咏梅，今存姜词不过八十余阕，咏梅竟有十八阕之多。虽说范成大得了词曲，把玩不已，但我仍以为姜词只有一小半是作与范成大的，却有一大半是献给林和靖的。姜在苏州，林居杭州，苏杭两地风物略同，只隔了百余年，料姜夔是想以此，好与和靖先生重遇吧。林逋旷世才学、姜夔绝代天赋，二人布衣终生，只是林逋隐居半世，姜夔漂泊终老。林逋作诗随写随弃、不留片纸，姜夔不但作了精奇的歌词、谱下了清美的乐曲，更编成了歌集，传于后世。

前年暮冬，无暇往苏州梅园再访。梅约一拖再拖，直到去年仲春。

进得园中，已近正午。蓝天白云、草木泥石，都清清朗朗的，离大片花树已很近了，却也不见一瓣梅朵，只有心底发出的叹息，犹似一缕缕“片片吹尽也”的寂寥。有琴音飘来，幽幽的、淡淡的，却都不如说是疏疏的，似正是《疏影》《暗香》这两支名曲。灵感的听觉，依然坚执地牵引着直感的视觉，而心呢，更急切地想看到著花的梅树，哪怕一株一枝，甚至一朵一瓣也好，要知道梅花既能傲放于冰雪中，却也能盛开于艳阳下的啊。

果不其然，行至深处，终于发现几株晚梅。枝头花瓣，所剩无几，千万片的落英，早把树下的草地铺遍。光阴就像一位无心作画的才子，只匆匆涂了几笔，便将红红白白的颜料泼了一地。环顾四周，举目远眺，发现方才只顾寻梅，却忽略了一路和四周的景象。原来姹紫嫣红，已经开遍，暗香把自己凝在寒冬，却将百花释放，疏影留在此处，等待来年与暗香重遇。

我循《暗香》之韵，填成一阕——

妒仙秀色，已几堪谢了，疏微如笛。满地落英，俯拾千回不消摘。光景频摧急逝，何草草、无心留笔。更未顾、数片纷飞，飘送到残席。

花国，破淡寂。遍杏李柳桃，烂漫堆积。暗香化矣，凭此佳音作长忆。长忆曾清丽处，还尽在、寒江凝碧。只待我、歌一曲，好重遇得。

姜夔先以“旧时月色”为《暗香》点题，继而道出自己一段初时温馨、其间眷念、最终凄楚的爱情。现存姜词不过八十余阕，抒写这段爱情的却有十八阕之多，料姜夔是想以此，好与心爱之人重遇吧。原来《疏影》就是别了梅花之后的梅花，《暗香》就是失了爱情之后的爱情，是与那些注定消逝、无法留住的美好的约定和重遇。读诗词，是初逢；作诗词，是重遇。若有可能，我想以此，好与林逋高隐重遇、与姜夔词仙重遇；若无可能，也好与他们所深爱、所寄托的疏影和暗香重遇。（胡晓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