水磨的粉汤团，讲究的老时光

新春，想念母亲，想念母亲带领我们过的那些水磨的新年。

小时候住在上海南市一条小弄堂里，有一个好听的名字“如意弄”，宁波人集聚地。临过年，家家都要自己磨糯米粉。当然食品店里也买得着，但买来的都是干粉，而自己家里磨出来的，是洁白细腻得如同牛奶一样的水磨粉！

江南水乡，水是江南的精灵。在我们懂事的时候，母亲虽然早已离开家乡宁波，可是许多生活方式，却还是故乡的延续。譬如过年，一定要自制印糕，一定要自风鳗鲞什么的，后来“解放妇女劳动力”，她被动员走出家门去一个幼儿园工作，年节制作略微省减一些个，但水磨粉，却绝对不省略。当年新收获的纯糯米，早早就浸泡在大木盆里，水要好水，我家隔壁弄堂尚有一口水井，浸米的水往往取自井里。上海人最怕打搅别人，平时从不去取水的，然过年磨水磨粉必去，人家也客气，脸上带着笑。也许“年味”，就从这一脸的笑意中取新水开始。石磨也是借的，问2号里阿伟家借，就在本弄堂，更方便些。母亲能干，又机灵，只要听到阿伟屋里石磨的声音一停，即刻发布命令：“啥人到大门间借磨？问阿伟姆妈借好哩！”弟弟与阿伟友善，最起劲，一溜烟去了，一会儿，弟弟提着个小儿圆的上磨盘，阿伟跟他哥哥两人抬着大的下磨盘，嗯呵嗯呵地过来了。母亲笑得脸上开了花，“罪过罪过”一叠声地致谢，两张方凳早已预备好了，上面还铺好了抹布。底磨盘往上一搁，放平喽，上磨的小洞对准下磨盘中间崛起的那柄轴，套好，磨粉就可以开始了。

我每次都很高兴能跟妈妈一起磨粉。记得第一次妈给我一柄汤勺，让我舀一半米一半水，从上扇磨的那个大孔里倒将进去，她一边指挥着，一边快速转圈，红木磨柄在她手里灵活地摩挲，两扇磨盘相向面凸出的纹沟磨研一过，就发出“嚯、嚯”的音响，好听得紧。若干年后读《木兰辞》，“磨刀霍霍向猪羊”，就易于理解了。在认识里，总觉得石磨的嚯嚯声与吴侬软语最为般配，唧唧哝哝的，磨一场粉，不知要和妈妈说多少话呢！学校里发生的，书里看来的，等等。妈妈曾是能干的宁波“小娘”，她说她做“大小姐”时，磨水磨粉是独立操作的，一手磨一手添，磨得飞快。“把侬做是为了锻炼侬。”是了。如今在姐妹淘里，我家务活还算会干，与母亲手把手的教授，自然是分不开的。

再大些，则是我磨母亲添了，大有成长、接班的意味。再后来，这磨粉的活计就是我和妹妹合作了。

做宁波猪油汤团，除了水磨粉，还要在石臼里一下一下地捣黑芝麻，一直到捣碎了，捣出油来；还要把买来的大块猪油（最好要板油）一片一片地剥去衣，再跟黑芝麻碎碎揉搓，混合得黑白难分，叫“黑洋酥”，然后搓成一颗一颗圆咕隆咚的馅子，这时，舀进龙头细布袋袋里水磨粉水也沥得差不多了，再掏出来揉，摘结子，捏成小碗形，把“黑洋酥”裹进去，搓圆乎了，就成。现在想来，工序也不少，但小时候却总是乐此不疲，从不厌烦。

石磨与水，就这样“软硬兼施”着，成就了一道美味，一道浓郁的年味。

过年非得自己家做水磨粉汤团，不只是自己动手丰衣足食的问题。那像是母亲带我们回到石器时代感悟人生，明白石头对于人类的恩德，明白人应当感恩给予我们粮食菜果的天地，感恩养育了我们的父亲母亲以及所有的长辈，感恩给予自己启蒙深造、培育自己精神成长的师长。现在想来，不但不该归结于生活的贫寒、物资的匮乏，且感觉到那是一种生活的讲究。

水磨粉做出来的汤团，不是“亭亭玉立”的，而像贵妃出浴“宫人扶起娇无力”一般，软塌塌的，做好了搁在竹匾上，一会儿就垂肩塌腰，变成了扁圆形，粉白近乎透明，透出内里黑洋酥的黛色，黑白两色的简约美，如围棋，如水墨画。后来我去黑龙江下乡，那里也有汤团，叫“元宵”，一看制作，原来他们是先做好了馅（每每是百果），再置匾中筛，令其一个个滚上粘小米粉，做好了笔挺站立着，一排一排。

那些年，想念水磨粉，想念黑洋酥猪油汤团，就是想家，就是乡愁。（翁敏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