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情始做人

最近一则外媒报道引起了我的注意，多家公司正在研发解读监视大脑情绪的设备。注意，是“解读”。这是不是意味着，人类的情绪波动如沮丧、焦虑或愤怒、愉悦等通过脑电波都可被测试，甚或译写与记录呢，据说从技术的能级来看，此项技术要高于诸如“阿尔法狗”、“无人飞机”和“无人驾车”，再联想到“人脸识别”技术今天已经开始普及，便有人断言：人，未来必定被机器取代、被人工智能取代！

我对此深表不服。首先，这“未来”是多长的时段表达？千年万年吗？逻辑上，有鉴于宇宙的无限丰富性，“未来”总是什么都可能发生的，白痴都会预言“太阳明天必然升起”，你能说他是先知吗？一万年以后兴许地球都没了，这样的先知有意思吗？

所以，我们能接受的“未来”应该就是宽泛的现世，至少是当下三、四代人首尾相望的百年之期吧。

而百年左右，癌症已然攻克，但人类被“机器人全面取代”我以为断无可能。

首先是“逻辑的不可能”。因为，举凡一切的科技，它的基因乃至整个构架就是“逻辑”与理性推演，所有的推演必须是可控可测，可量化分析的，未来的科技即令发达到复制人类的一切，从脏器到皮肤到所有神经肌肉肌腱细胞都和人之本身一模一样，但它们植入的都是“逻辑”，就是没法植入情感，因为情感有个无法更改的属性，那就是“任性”，而“任性”恰恰是最不可控的，古人有叫“性情”的，它率性而恣肆，执拗而偏激，狂热而“不可理喻”——比如孟姜女就是要哭倒长城，纪信就是要为刘邦替死，柳毅就是要为龙女传书，卓文君就是要嫁给司马相如；夫子纵然“累累如丧家之犬”也仍要“知不可为而为之”。如果加上主义的话，董存瑞就是要托炸药包，黄继光就是要堵机枪眼，这些都是机器人（人工智能）无法理解的，因为按逻辑，他们都不必那么做。

问题是，这恰恰是人性灿烂之所在，所谓“有情始做人”，有激情梦想，人生才伟大呀。

我们不妨假想一下，项羽被完整复制了，他依然“力拔山兮气盖世”，其外表即令他的叔父项梁也不会起疑，但他会破釜沉舟，渡河救赵吗，也是鸿门宴，他会放过刘邦吗，垓下别姬，他还在乎虞姬的自刎吗，更有甚者，乌江亭长的渡船过来了，他和他的乌骓马居然就登舟了，一点也不在乎“江东父老”的怨怼。

也许他“卷土重来未可知”。但，他还是项羽吗？！

他的大脑芯片只有“称帝”，悠悠万事都得服从“称帝”，故事就没了。

杨贵妃也被复制得足以乱真，但唐明皇一眼就看出了破绽，华清池里，侍儿扶起虽然也“娇无力”，一招一式走程序，但就少了一股骨子里的“媚”味，上海民间叫“嗲”味，更令皇上崩溃的是七月七日的长生殿，夜半无人私语时，兀那贵妃即令销魂时刻也在对李隆基背台词……

此处有个悖论，机器人无情就“不是人”，而有情就会消灭人。故而它必须先天性地“无情”，这是这一行的死穴，一旦“有情”即意味着机器人“不可控”，地球人都知道，机器人“不可控”之日，就是地球人灭亡之时。

孟子曾说，人异于禽兽者“几希”，也就是差一点点，上海话所谓的“一眼眼”，我想就是人性，激情四射的人性，想想看，没有了夸父追日，没有了精卫填海，没有了愚公移山，没有了“挟泰山而超北海”，没有了“虽千万人吾往矣”，没有了“乘长风破万里浪”，没有了“寻寻觅觅，冷冷清清，凄凄惨惨戚戚。乍暖还寒时候，最难将息”，没有了“驾长车，踏破贺兰山缺。壮志饥餐胡虏肉，笑谈渴饮匈奴血”，只有对与错，确认和撤销，快进与回车，只有淡定与“压倒性态势，乘势而上”，只有“吾日三省吾身”，只有“泰山崩于前而色不变，麋鹿兴于左而目不瞬”，这个世界、这种人生将是多么寡淡、多么乏味啊！

百年之内——不，或许永远，情理兼备的人类被“机器人全面取代”我以为断无可能。

姑妄断言欤。（胡展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