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当舍

上次写了王个簃先生的“百年七万二千饭”。有朋友发了议论，说把七万二千平均一下，一生中每天吃不到二顿饭，因此他说王先生把“三”错刻成了“二”，因为七万三千饭平均下来，才可以一天二顿饭。我觉得，做诗不是算算术，诗有诗的语言。倘按这位朋友的逻辑，李白年纪轻轻便患了老年认知症。请算算，白发怎么可能三千丈；千里的江陵怎么可能一日还；桃花潭怎么可能有千尺深……况且，“百年七万二千饭”是宋人的诗句，王个老没有搞错。当然，那位朋友是在说笑话，让大家在秋老虎热浪中笑一笑，蛮好玩的。

这次写王个簃先生的老师，吴昌硕公的“如当舍”（见图）。

昌硕公的印作，乱头粗服，解衣磅礴，我是非常佩服，非常喜欢的。常常翻阅他的印谱，想汲取营养，提高自己。其巅峰之作，百看不厌，常看常新，令人欢欣鼓舞。

晚清四大家的印谱，我都经常学习。说起四大家，其实有二个版本，我崇拜的是吴让之、赵扌为叔、吴昌硕、黄牧甫。另一个版本没有黄牧甫，殿后的乃胡菊鄰。这位胡先生，白文印，尤其是师法汉印风格的，刻得倒也不错。不过距“大家”这个级别，似乎还相当遥远。他怎么会位列四大家呢，缘于四十年代末，宣和印社编拓《晚清四大家印存》，据说当时上海搜不到成批的黄牧甫印作，历来以双为贵，又不能叫三大家印存，于是胡先生幸运地入列。胡先生是桐乡人，听说在当地，至今仍把其奉为大家。对不起，桐乡的篆刻朋友们。

四大家中，吴让之、赵扌为叔、黄牧甫的印作，几乎都令人击节。虽然谁也免不了败笔，但失败的作品不多。昌硕公的印作，当我翻阅他的印谱时，不由自主，情绪的起伏会相当的大。当然主要是我修养太差。看到佳作，令人热血沸腾，如上云霄；看到另一类作品，突然一下子坠入冰河。这一方“如当舍”便是。

前些日子，我在日本度暑，得知北京故宫举办了吴昌硕展，宣称很多精品是从全国各博物馆征调来的。虽然不能躬于盛会，订购了一部图录解馋。四大册中，三册是画作，只有一册是书法篆刻，印作仅有四十九方而已。果不其然，有许多是不常见的，且三分之一是田黄。这一方“如当舍”，既是田黄，又是我从来没有见过的。

方去疾老师说过，吴昌硕中年时代的篆刻是其代表。意思很清楚，中年时代的印作是辉煌的，是其篆刻的最高峰。五十多年前，老师的这一教诲不能理解，当时尚不具备欣赏大师作品的水平。虽然现在仍然幼稚可笑，毕竟不是吴下阿蒙了。当然，绝对不想否定昌硕公晚年的篆刻仍然辉煌，遗憾的是，委人代刻的作品太多了，代刻者又不甚高明。这一方“如当舍”猜想就是别人代刻的，因为距离昌硕公的水平不是仅差一、二条马路。

欣赏篆刻，圈内人往往强调气韵、格调，姑且抛开不论。从最基本的篆法说起吧。昌硕公的篆书，得力于石鼓文。石鼓文是秦始皇时代刻在石鼓的文字。鼓高三尺，径约二尺，唐初出土，共有十个。四周刻有篆文七百多字，现尚存半数，向来为书家所重视。但历史上鲜有书石鼓风而出众者。只有吴昌硕，他把原先方形的、线条粗细变化不大的石鼓文，拉长以强调笔势；加大线条的粗细变化以显示力度……昌硕公石鼓风的篆书，开了新面目。可惜，“如当舍”三个字，距昌硕公的苍美，太远。这三个字太没有美感。“如”的“口”大而无力，比例失当；“当”字写得还可以，但线条孱弱无力；“舍”的上部太松，三角太大。

其次从布字章法来看，三个字太不协调，各自为政，没有一点点和谐气氛。“如、舍”笔画简单，却安排成大字。“当”笔画复杂，却缩头缩脚，局促尴尬。

再看看刀法，全然没有昌硕公爽利浓郁的金石味。线条单薄乏力，了无生趣。

我看到的昌硕公的作品中，这应该是最差最蹩脚的一个了。如果不是故宫的藏品；如果不知道这是肃亲王的室名；如果图录中不把“如当舍”和另二个田黄的“肃亲王”“偶遂亭主”放在一起，我也许会武断地胡说这是一个赝品。

肃亲王善耆是晚清的重臣，系十二铁帽子王之一。其对清王朝忠心耿耿，极力反对清帝逊位，是拒绝在退位诏书上签名的唯一大员。然而，他又热心改革，又异常廉洁，是一个充满矛盾的人物。据说，他才思敏捷，性好诙谐。有次谈到对对，说自己的名字善耆，善者好也，耆者老也，因此可对“恶少”，颇为有趣。

清代的亲王都喜欢写字。其中成亲王还有字帖行世，虽是馆阁体，也还可一看。肃亲王的字我没有留意过，应该是过得去的，据说亲书者钤“松壶”印，代笔者钤“烟云过眼”印。他很喜欢印章。能请吴昌硕刻印，倒也是个雅人。“如当舍”大概出自孟子的“如欲平治天下，当今之世，舍我其谁也”三句之首字。这么看来，肃亲王是想有点作为的。可惜他晚年的精力都放在了复辟上。

肃亲王善耆有子女三十有八。只有一个女儿是名人，不过只有恶名，她叫川岛芳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