案头上的旅行

　　我不大渴慕“说走就走的旅行”带来的新鲜刺激，反而觉得“有计划有准备的旅行”才能最大程度地接近完美。

　　这几天正在为即将出发的西班牙之行做攻略。这里的“做攻略”是广义的，既包含每日路线的安排，也包括城际火车票、精彩文艺演出票的预订。随着出发日期临近，还得拟定一份阅读清单：重温年少时读过的《堂吉诃德》必不可少；此外，考虑到此行的重点是曾经被摩尔人统治几个世纪的安达卢西亚地区，华盛顿·欧文的《阿尔罕布拉宫》和《格拉纳达的陷落》也被列入了书单。

　　也许有人会觉得，难得出门一趟，如此费心费力堪比功课预习，何苦来哉！是呀，当年轻人都在推崇“说走就走的旅行”，这套耗时耗力、冗长琐碎的“案头工作”，未免有些过时。我能够理解并想象，一无所知、不带任何先验预设地踏上陌生国度的土地时，一个旅行者的内心所遭遇的巨大冲击，以及由未知而带来的新鲜刺激；但我不大渴慕这样的体验。相比之下，有计划、有准备的一次旅行，才能最大程度地接近完美，才是对所投入的不菲金钱、精力的最好回报。

　　莎士比亚的《哈姆雷特》中有句台词：“即使把我关在果壳之中，仍然自以为无限宇宙之王。”后来，物理学家史蒂芬·霍金以《果壳中的宇宙》为书名，探讨了时间、虫洞等现代物理学的经典命题。“果壳中的宇宙”也成为暗喻霍金肉身被困轮椅，内心纵横于时空无限之宇宙的绝佳意象。

　　斗胆做个类比，当我把一个个城市、一个个景点依次排入行程单，浏览当地街景地图，想象着那里的街道、建筑、树木和人群；或是对着火车时刻表反复确认，选择最合适的那一班列车，那一刻空间的限制已不复存在，我“坐地日行八万里”，仿佛以一种虚拟的方式，提前游览了想象中的城市，踏上了想象中的旅途。

　　在数千年的人类文明史上，经过时间淘洗所留下的物质文化遗产之多样性如恒河沙数，以我们有限的人生经验和知识储备，远不足以领悟类型风格各异的建筑、雕塑之精妙处。更极端者，哪怕在异国一片湖光山色的自然风光面前，都极有可能陷入不明所以的茫然。此时，如果有一本恰到好处的书籍（它不是游记，也不是“×××必去的十个景点”这般的罗列）从侧面轻轻点拨，陌生旅人的茫然也许会成为一种全新体验。

　　说到这里必须提一下法国南部普罗旺斯地区阿尔勒小镇上的圣托菲姆修道院。这是一个一般旅游攻略上都不会提到的小小修道院，我却为了它特地早起，从酒店步行十多分钟前往，只是因为在出发前读到过一篇讲述该修道院的中庭回廊和中世纪艺术、修士们的精神生活相关的文章，一直心生向往。当我终于踏入修道院的中庭回廊，南法六月清晨的阳光斜斜照进，罗曼艺术风格的石柱饱经风霜静默伫立，闭上眼仿佛能听到中世纪修士走过的脚步声。封闭的空间、无垠的宇宙，一时不知今夕何夕。

　　因为有了案头工作的铺垫，一座小小修道院都能带来精神上的愉悦和想象力的满足。而当我们前往那些历史悠久的伟大城市，案头准备工作越是充分，越是能穿梭纵横于古今中外不同时空之间，体悟那种亘古不变的千古幽思。就好像，了解了古罗马帝国的兴衰更替，站在帕拉蒂尼山的遗址废墟前，你会突然明白陈子昂的“念天地之悠悠，独怆然而涕下”；就好像，了解了二十世纪初巴黎的文化生活氛围，当你坐在塞纳河左岸某个知名或不知名咖啡馆时，会更明白何以海明威称巴黎为“流动的盛宴”。

　　卡尔维诺在《看不见的城市》中写道：“每到一个新城市，旅行者就会发现一段自己未曾经历的过去：已经不复存在的故我和不再拥有的事物的陌生感，在你所陌生的不属于你的异地等待着你。”在一次次的案头工作中，我预演了这种陌生感，并对不久之后的亲赴现场充满期待。（章迪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