吴霜：生活就像万花筒

那天有演出，在后台化妆。化妆师小贾为我完成妆容之后，坐在沙发上，一直在手里把弄着什么。我随口问她，干什么呢？她说，你猜我在干吗？我在装万花筒。什么？万花筒。

这是一个多么久违的名词啊。好像是很久以前了，万花筒是我曾经把玩过的一种玩具。它会随着你手指的转动不停地变换形状，而你永远都不知道这个小小的圆筒里的下一个图案会是什么样。有一次我因为太想知道到底是什么原因使得那个小圆筒里的图形总是变幻无穷，把它拆开了，结果发现那其实只是几块玻璃镜子和七八片五颜六色的小小的碎玻璃而已。我很失望，好像被什么东西欺骗了，那样光鲜曼妙的图案背后竟然仅仅是几块小镜子和几块不规则的碎玻璃，我所希望的结果和这简陋的事实有天壤之别。我被嘲弄了。

可我喜欢万花筒，这一点还是不变。我喜欢把那小圆筒对着灯光，眯起一只眼，另一只眼睛朝那圆圆的小孔里观望。两只手举着它慢慢旋转，图案便出现，便在旋转中产生变化，那些图形深深浅浅，明明暗暗，尖团圆扁，我举着它总不愿放下。那些图案帮助我在图画课上完成了许多作业，在纸上涂画时，寻找蜡笔的色彩有了许多选择。当然，那时候我并不知道，这个万花筒和后来我所经历的生活会有什么关系。

随着年龄的增长，万花筒对我而言有了更多的意义。我慢慢懂得了，小时候我手里举着的那个小小的圆筒，竟然会是我生活的这个世界的缩影。

比如我的家园，我家曾经是北京的一个四合院，里面种了树，养了花，有一个长长的葡萄架。我爸爸为喜欢打乒乓球的二哥制作了一个标准的乒乓球案子。二哥常和他的乒乓球友来家里打乒乓球，他曾经约了一个和他年龄相仿的男孩子来打球，大人们说，那男孩是电影《雷锋》里饰演小雷锋的小演员，弄得我们家里几个孩子都跑到乒乓球案旁边去看，看看东城区的少年冠军、我哥哥和西城区的少年冠军、小雷锋，两个人到底谁打得更好。但是不久，我家的院子变成了楼房中的单元房，没有了院子，当然更没有了乒乓球案。房子比平房整洁干净，却没有了推门就能看到的花草和葡萄架，厨房里没有了烧蜂窝煤的火炉，变成了煤气灶，虽然洁净了很多，可我依然留恋蹲在四合院厨房那个大火炉的出灰口拿着一个火铲铲炉灰的乐趣，我那时候总和阿姨说，出炉灰的时候你别铲，叫我来铲。我总会把炉灰铲得干干净净。

就像万花筒里面的花样，上一秒是清淡的粉白色夹杂了一点嫩绿，下一秒突变成了深厚的蓝色和几点黄色镶着花边。

比如我小时候，妈妈希望我长大后像她一样去唱评剧，变成一个小新凤霞。她请了个武功师傅给我上形体课，把我的身体像拉面条一样扭来拧去，我很认真地忍剧痛受折磨，锻炼并发掘了我最深层的承受力。谁知道后来的我爱上的是唱歌，练功毯变成了一架黑亮的钢琴，我坐在钢琴边看着五线谱弹奏、练声，试图唱准每一个变音，偏低或者偏高都是我的耻辱。

那也是万花筒所预示的，上一秒你不知道命运会把自己带到何方，而瞬息间，你已经不是那个当初想要变成的你，却是一个根本没有预料到的你了。

本来我已经是一个音乐学院中的天之骄子了，我可以顺利地走出学院，到任何一个艺术院团开始我的艺术之路。可我却又跨越千万里跑到大洋彼岸的美国去了，我开始是想学习几年就回国，谁知一去就是十多年，而且在音乐学院毕业之后，竟然很长时间远离音乐搞起了戏剧，写戏、制作戏剧，然后又开始写文章，变成一个作家，对自己发表在报章上的作品得意洋洋。

我的生活便又从一个颜色转变成另外的颜色。

可谁知道，过了十年，我又回到了舞台，我开始重新歌唱，我发现我唱得比以前好了很多，登上了一个全新的高度。并不是因为我增加了什么更多的技巧，我的技巧依然是原来学校里导师教我的那些。只是生活中无数变幻的色彩和花色滋养了我的感官，给了我无穷多的非凡记忆，那些记忆使我在歌唱时眼前全都是奇妙的绚丽图案，我通过我的技巧将这些图案传达给听我歌唱的人们。

我从来都不知道，小时候我手中的那个小小的圆筒，竟然一直是我生活的指南。（吴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