随园歌声

随园是一个到处洋溢着歌声的地方。

两个琴房从早到晚都流淌着练习曲，头顶耳畔则始终陪伴着经典的背景乐。江南越剧的婉转清丽，交谊舞的轻快欢乐，模特走台的摩登优雅，佳木斯操的节奏韵律，老年合唱队的热情投入，“快乐小分队”的奔放劲飙，都是随园的日常旋律，其中“仙女组合”唱到了杭州市，而平均年龄85岁的四个“老男孩”还唱到了央视春晚。

这构成了随园歌声的重要组成部分，但我在这里要说的却是另外的歌声，相比以上这些，它们更加日常更加随意却更加显出随园的风味。

记得去年秋天刚刚来随园时，那时家里设备还未配齐，晚上去咖啡厅灌一点茶水，回来时路过教室，就听得一阵优美的歌声飘扬。一看，里面两男两女，男的伴奏，年长的一个超过八十，手风琴拉得行云流水；年轻些的也七十多了，配合着小提琴。两个女子也有六七十的年纪，一人一个声部，合起来则相当好听。

不由自主地推门而入，悄然坐下，欣赏。

后来知道，这是一个家庭当晚随意的即兴排练。男的是兄弟俩，姓马，来自上海；女的一个姓童，是小马教授的妻子，一个姓程，是马家的邻居。

歌，一首一首地延续着，都是耳熟能详的曲子，悠扬抒情。没有曲谱，凭着记忆，却宛如排练过一般和谐美声。令人惊讶的是，每首歌都能够自然地配合主旋律而合上二声部，形成美妙的和声。难道她们曾经是专业的合唱歌手？

可是合唱的她们不是，演奏的他们同样也不是。可不正是业余爱好才显出生活的真实和多彩？此刻，这个夜晚教室里的和声让人感受到生命状态的欢乐、饱满和丰盛。

这样的随意排演绝不是一次偶然相遇，而是无数次随意中注定与我相遇的一次。

于是，在今年秋天再次来到随园居住时，我也就成了新组合的男声“老狼”中的一员，每周三周五两次，晚上八点多功能厅，不限人数，自娱自乐，随性加入，“狼群”多时可达到十四五头。

一群乌合之众，居然在程老师（那晚唱和声的那位）的指点下，有模有样地唱起了两个声部的《达坂城的姑娘》，还在“嫁给我”的歌词中，互相开起了玩笑，释放着依然活跃着的荷尔蒙。

但这仍然只是生活的点缀，真正触动到我的，则是每晚荡漾在KTV房中的真情。

那是每晚七点后固定上演的剧情：一群超过八十的老人，集聚在影剧院里，服务员习惯地一一点出他们喜欢唱的老歌，那几乎已经是一份必备的歌单了，里面有李叔同的《送别》，有新疆民歌《在银色的月光下》，也有一些红歌。那群老头儿不知疲倦不顾重复地每晚都可以唱上一个半小时。也许他们在歌唱中可以回忆曾经的美好曾经的光荣，“箭一样地飞翔”；也许还能够在歌唱中品味“夕阳山外山”的惆怅和未竟的念想。

我感叹这些老人对生命的热情，但是，直到有一次听到老省长的一句话，才感知其中还有润物无声的善良和细微处的周到。

老省长叫沈祖伦，那个省长的衔儿虽然是三十年前的事儿了，但随园人依然这样尊称和爱戴他。老爷子如今88岁了，却不愿意消耗国家每年几十万的高干特殊待遇，自费来到随园居住，为的是过一个接地气的普通人的生活。当医院缺血时，他献上自己的鲜血；当图书馆需要藏品时，他捐过自己的藏画。来到随园居住后，他不仅不要保姆，有时还会亲手下厨煲汤送到餐厅给大家分享，自己则弥勒般地站在一边乐呵呵地眯笑着，那脸上溢满着的笑容就像看着自己的儿孙们一样。

老省长每晚是歌唱群里最核心的一员，他最爱唱的歌曲有《你是这样的人》、《我心永恒》，还有《初恋的地方》，可见老爷子心里仍然盛开着一个花园。

一同每晚必到的还有一个九旬的老干部，坐在轮椅上，连进食都需要喂食的他由保姆照顾。他已经不能歌唱了，但是他依然喜欢听老省长唱那些熟悉的歌儿，有时小保姆也会高歌几曲。一次，当我听到小保姆唱着一首上世纪40年代诞生于沂蒙根据地连我都没听过的《你是灯塔》时，诧异地问她：“你怎么会这首歌？”她笑笑回答我：“老爷爷以前教我的。”哦，敢情小保姆是代替老爷爷在歌唱呢！当熟悉的旋律响起时，轮椅上肢体已经无法动弹、喉间再无乐音可发的九旬老人的心里，谁说不也在同时歌唱同时经历呢？

“我们每晚选的歌是唱给自己听的，也是唱给他听的。”这是老省长的原话。用歌声一起陪伴，让心灵共同沉浸，使生命再次经历，将美好反复重温，还有什么比这个更加仁慈更加贴心更加善意更加人性的呢？（邵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