戴醒：秋魂

秋天里的中年人，脚底下是踏实的，内心却有一缕淡淡的忧伤。秋魂不散，素心不改。

先生笑我对秋叶的痴迷已进入强迫症的范畴，我欣然附和。

周日上午，闲来无事。前一阵子干的太猛，又把脖子搞伤了，没法再长时间地坐在电脑前持续工作，周末便不得不休息了。大概是看到我的神情有些落寞，先生提议出去走走，于是便一起走到了住家附近的这条街口，加州大学尔湾校园山庄的出入要塞。其实也就是那么五六棵枫树，在路中间的岛屿上孤零零地站着。每年夏离秋至，我们这个城市的树木花草大都不屑于传递秋的消息。无论是参天大树，还是低灌嫩枝，照旧都是清一色兴冲冲地绿着，偶尔几片枯叶点缀，亦成不了气候，若不注目去寻，仿佛压根儿就不存在似的。各类的花儿，也都是全然忘记了季节时令，姹紫嫣红争先恐后地开着，一副与春相竞舍我其谁的做派。唯独这几棵树上，叶子渐渐泛黄，再橙，更有那一簇一簇的，到最后索性变出血色的灿烂来，令行路之人看了怦然心动。十几年来，这些树叶便是我记忆中秋天不死的佐证，无论是骑车、开车，还是行走，在收获的季节里路过这儿，我总会引头牵项，多望几眼。

像今天这样连续一两个小时围着这些树左量右测搔首弄姿却是破天荒头一次。从前好像不是没有时间便是没有心情，即使一个人有了，与另一人时空同步的可能也不大。度假期间两者皆备，却又常常舍近求远，风景总是他乡的好。如今可供自己所用的时间多了，心态也因为主观或客观的原因而越来越闲适，于是不免奢侈起来，原先只是稍纵即逝的闪念，突然就有了去追逐去定格的兴致甚至渴望。看枫赏叶如此，中年人唱歌学剑打球练字游山玩水养生求道甚至移情别恋凡此种种应该也是如此吧。年轻时就开始了的梦想，希望能一直做下去。年轻时没来得及的，希望现时此刻能尽快补上。张爱玲在《传奇再版的话》中说，“快，快，迟了来不及了，来不及了”，在她是因为年轻气盛，“出名要趁早呀！来得太晚的话，快乐也不那么痛快”。而对于正处生命之秋的空巢中年人来说，则是因为这个叫做时间的玩意儿，微观上看似乎比以前多了，宏观上看却已经有了上限。闲适中参杂着些许焦虑，也就成了中年时节特有的悖论。思秋念秋不见秋，说到底都是一份虚妄的执念——只因生命之初，成长之途，一秋又一秋，便是那年轮的刻度，直到有一年，有一天，把漫天秋色留在了身后，留给了远方，留给了过去。然虚妄也好，怀旧也罢，此念此时不执，又待何时？

秋叶是秋的痴心呈现。迷它，当然不仅仅因为它的红艳。就在离这几棵树不远的街旁，大片大片的三角梅鲜红剔透，张扬地开放。相比之下，几乎每一片红枫叶都是有缺陷的，或纹脉粗重，或斑锈点点，但惟其如此，才使人惊艳之后更感痛惜，那份喜欢也就有了一丝铭心刻骨的情意。花落红花落红，红了依然落，落了依旧红。点睛的，其实是那个“落“字。诧其生之绚丽，伤其落地为泥，叫我如何不痴？

先生突发奇想，拍下了缤纷落叶上两个并立的身影。又说，索性再来个更罗曼蒂克的，于是踮脚驻足，竟然真的当街成就了一次浪漫轻逢。他还振振有词：我们来看落叶，不就是因为想拽住青春的尾巴？呵呵，老夫聊发少年狂。我一时想不清他说的是否对，但是踩在落枫之上，对不对好像都不再重要。春去秋来，饮食男女，我们梦过，追过，梦着，追着。是谁说人到了中年就必须忘却情怀摒弃浪漫呢？十二月初其实已是冬季，气温已经降下来了。走回家的路上，我记起了汪曾祺老先生说过的话：“天冷了，家人闲坐，灯火可亲。”

秋天里的中年人，脚底下是踏实的，内心却有一缕淡淡的忧伤。秋魂不散，素心不改。（戴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