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网络述年】祭祖过后挂喜神

从前过年辰光，苏州城里家家户户会挂起玄玄的喜神图轴。所谓的喜神图轴就是历代祖宗亡人的画像，似乎都是顶戴花翎上了品级的官员呢。附近有家老虎灶，过年之时也悬挂他们家的喜神图轴，老板娘还眉飞色舞跟前来泡水的邻居说，他们家喜神图轴上是货真价实的三品官。我当时就觉得奇怪，怎么三品大官的后代烧起了老虎灶呢？后来，我家对门开黄包车行老板的父亲去世了，我亲眼目睹他们请来的画师也慷慨地画了个三品官呢，可这老板的父亲明明是个箱着袖管孵太阳的糟老头呀。可知寻常百姓去世后，其后代都要让先人过过官瘾，连升N级哩。

隆重祭过祖宗亡人后，挂喜神是全家守岁时男人们的庄重仪式。老底子所谓的过年有两次仪式，一是过年，一是过节。过年是祭祀天地，过节则是祝飨先祖。我懂事时，我们家已然家道中落，过年的仪式名存实亡，笼统与过节合二而一了。不过我看到过邻居家过年的仪式，蛮像样的，“太牢”（牛头）没有，“少牢”（羊头或猪头）还是有的，还有整条的鲤鱼和公鸡，谓之“元宝鱼”和“元宝鸡”。

我们家只过节，也是很庄重的仪式。大年三十一早，客厅里就摆开了三张八仙桌和一张半桌，都围了大红的桌围，香炉和烛台都擦干净了整齐摆放，供菜也陆续端上，冷盘和大菜错落有致，大菜里整鸡和全鱼必不可少，还要放些水果，如橘子和荸荠，此时的荸荠也被唤作“元宝”，被唤作“元宝”的还有青橄榄，那是泡的“元宝茶”，供先祖清爽口舌之用。素菜中黄豆芽和青菜也须备妥，叫做如意菜与和气菜。除了菜式，酒也是必备的，是绍兴酒，须由家族中最长的男丁来斟酒。到傍晚时分，我看着伯父十分虔诚地一一给几桌排列着的酒盅斟酒，每斟一排，辄深深唱上一喏。我曾问过祖母，何以要摆三桌半？祖母说，正中的一桌是最嫡亲的祖宗，其余两桌分别是堂房的祖宗和表亲祖宗，至于半桌嘛，是祭的从前去世的佣人。我觉得奇怪，佣人与我们家有甚干系？祖母道，这是规矩，祭了佣人，我们家今后可以代代有佣人嘛。其实那时我们家早用不起佣人啦，只是佣个“走做”（类似现在的钟点工）而已。

斟罢酒，天色渐暗，就开始燃烛上香，就意味着祖宗亡人开始赴宴来了，祖母和其他长辈让孩子们别出声，靠壁站着，别乱走，尤其不可碰了桌椅，怕惊扰了祖宗。我心里顿时紧张起来，真怕踩着了哪个祖宗女眷的小脚，引出一声尖叫。叔叔还跟我们打趣，说是此时将畚箕套在头上是能够看到祖宗原形的，遂愈加浓了祭祖现场的神秘感和恐怖感。

烛影摇红，香烟袅袅。心里只巴望着香烛燃尽，可以享用供品吃年夜饭呢。二哥偏偏又诡谲地说，祖宗用过的菜肴已经不鲜了。管他，肚子早饿得咕咕叫啦。终于香烛尽熄，且慢，还有道程序没结束，那就是焚化锡箔元宝，意为让祖宗们临行带上些银两呢……

年夜饭毕竟是丰盛的，年夜饭过后是守岁。这时伯父、父亲和叔父郑重其事要挂喜神了。一只大的轴箱拖出来打开，——呀，好多图轴啊，除了收藏的书画大抵就是喜神图轴了。长辈们将它们一一展开，端详着，依序在客厅和厢房里悬挂了起来。母亲妯娌她们摆开阵场搓圆子，预备年初一煮吃，老祖母则饶有兴趣地给孩子们讲起了喜神图轴的故事，她会一一指点给我们看，哪一幅喜神画的是哪一代祖宗，这祖宗有什么值得炫耀的故事。我们听着似乎都是什么官宦，多半年轻时怎么用功，考上了什么功名，当了府台道台之类的官员，为官又是怎样地清正，得到了什么样的嘉奖……言外之意要我们好好读书，读出个名堂，也像祖宗一样光宗耀祖。这当儿已经夜深了，瞌睡虫早营营袭来，我们哪听得进去？呆望着玄玄的喜神，害怕老祖宗从图轴上飘然而下，生生把我们挟持了去。

这一宿当然是睡不宁贴的啦，梦里充塞着喜神画像，直到开门炮仗轰然炸响，起床穿了新衣裤和新鞋，来到客厅和厢房，但见祖母和父母他们已经在给罗列着的喜神画像焚香点烛上供品啦。（吴翼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