龚静：女人，请安然慢慢变老

前几天请家人帮忙染了发，我还是没耐住白发和黑发交错成的那片灰色，虽然距离上次染发已逾四月，然黑发年轻的习念残存，不过随着间隔期越来越长，我想会越来越安心于白发的攻城拔寨。染与不染，肉身皆一人。

虽说如此，人不免受环境和习俗影响。幼齿文化被推崇的当下，中年女明星嘴上说着年龄尴尬没戏演，行为上却玻尿酸热玛吉微整容，要似剥光鸡蛋无沧桑感，可如此何以演绎中年女性的生活质感？文化中，仿佛年龄渐增，尤其落实到女性身上是一件见不得人的事。说到演员，满脸褶子兼肚腩的中年男星倒并不发愁无戏可拍，甚而时不时还会与小字辈女星扮CP。男性主导的文化场域中，女星的焦虑亦可理解。日常中，频频刷屏的中外时尚奶奶，图文表面上似乎是为中老年女性精彩生活点赞加持，反过来想一想何尝不是“幼齿文化”的另种演绎，年轻、活力、精彩，犹然价值标杆。当然，身为中年女性，我也喜欢无龄感，精力充沛，像二三十岁时那般一目十行夤夜写作，但喜欢和现实总是差两口气的。就好比尽管染发了，可是每洗一次头发，白发随发根不依不饶寸寸如新柳露芽，不照镜也心知肚明的。筋骨肌肉五脏六腑的也一天天纠结错乱起来，用了这么多年了，能恢复出厂设置吗？生命能一步步走来，作出选择，还能做点事，就应该感谢年龄的赐予。

平常心一些，承认、接受生命曾经的绽放和渐渐地衰退，并与之共处。

不那么励志，但也并非意味着放弃，接纳生命各个阶段带来的体验体悟，不必太鸡血，飞扬有时，安然有时，烦恼有时，妥协有时，痛苦时时，衰老渐次，自己担住自己的生活。

欣赏上野千鹤子在《用自己喜欢的方式慢慢变老》中表达的人生态度。薄薄的书，文字清浅，娓娓道来一个女人的生活，如何自处，如何独处，如何过好年华老去的生活，在调侃中讲述，在讲述中领悟。思绪皆源自作者日常小事，是较多日本散文的那种清淡随意的风格，似乎不那么深刻，但却因了贴切贴肤而引人共鸣。“满是迷惑和后悔的岁月加上那些经历造就了如今的我，所以我才能觉得比过去好多了。没错，既然如此‘为何想要回到过去’”。上野同时是《厌女——日本的女性嫌恶》等一系列社会学著作的学者，她的观察犀利敏锐。这份敏锐其实同样闪烁在“慢慢变老”的日常感悟中，书中谈女人的“保质期”，聊到中年女人的性爱，坦然舒展。这份坦率在坊间的文字中似乎尚不多见，不是说没有，而是要么过分的肉体，要么虚饰的浪漫，或者以有意无意地忽略不看见不谈论来回避。真切坦然地表达出身为女人每个生命阶段的切肤感受，在身体和性早已不是禁忌的21世纪，不少观念似乎比呼唤“爱，是不能忘记”的年代还要陈腐，穿超短裙就是主动诱惑的观点依然有市场，更别提有些地区，一边人手一个智能手机，一边还坚持女人不上桌吃饭、女人不能进祠堂的习俗。广告中的女性歧视明明暗暗，近日见综艺男李某代言某女性内衣，说穿了“躺赢”云云，虽遭网友痛批立马道歉，亦可见之潜意识中根深蒂固的腐朽观念。

虽然小脚不裹了，也非大门不出二门不迈了，不少女性也已拥有如伍尔夫上世纪二十年代所云“有一间自己的房子”了，现代女性的人生选择也变得越来越多元，但一个女性要是能自我觉知地过自己的生活，和时间一起成长、绽放和衰老，确实是一个不那么容易的过程。自我因素其一，经济环境的、社会历史、男权文化等其他因素均为合力。

于是，看到因丈夫不尊重自己，婚姻不幸福，但为了孩子隐忍多年，到50岁时开车自驾游的同龄女性新闻故事还是很提气；看到虽然改嫁，但依然为冤屈牢狱的丈夫奔走呼号的宋小女，也是感佩。走出农村，勤勉节俭拼出一家人生活的护工阿姨，让人敬重。认真努力地生活和工作，稀少现身时尚图片中的女人们，不一定熟读波伏娃，也不一定标榜女权，承认男女差异，认同女性自我，努力地扛住自己和命运，是生活中真实的女性力量。

重温丁玲写于1942年3月初的《三八节有感》至今有感，文末写到：“一、不要让自己生病。二、使自己愉快。三、用脑子。四、下吃苦的决心，坚持到底。”这些话距今近八十年了，毫不违和。病实在总归要生的，心情也不会天天欣然，身心时不时会迷茫，甚或滑落至暗时刻，最后当然痴尽无挽走过奈何桥。但一日人间，照顾身体，关照心灵，保持学习，做好认定做下去的事。不论女人男人，年龄几何，实属皆然。

另一位日本散文家佐野洋子晚年癌症缠身，得知尚存两年余生时，在看病回来的路上买了辆昂贵的车，“这辈子的最后时刻开的是捷豹车，我的运气真的太好了”。当然不是提倡要买什么捷豹车，态度最要紧，“在难熬的日子里痛快地活”（佐野语）。又痛又快，且难且熬，安然于自己的方式生活、老去。（龚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