进士与退士

中国古代，国家通过征辟任命官员，只有有士资格的人才能获得被征辟的机会。进士，就是指一个人通过了国家的统一考试，获得士的地位，进入士阶层，有机会被征辟、有资格做官了。从隋朝第一次科考开始，到1905年废除科举，近一千三百年的时间，进士都是国家机器的主角。进士是所有读书人梦寐以求的人生目标。此之所谓“洞房花烛夜，金榜题名时”。作家自不例外，吴敬梓《儒林外史》第十七回说到，古代许多著名作家都是进士出身。

我读书很少，却偶然看到一个以“退士”自号的，即《唐诗三百首》的编选者“蘅塘退士”。

蘅塘退士本名孙洙，因为自幼家贫，为考取功名吃了颇多苦头，传说他寒冬腊月读书，常握一木，因为依五行之说，木能生火敌寒，到四十岁才中进士。然而，他的仕途似乎不怎么顺利，尽管为官清廉，每次离任，当地民众都扶辕哭送，仍曾遭人构陷革职。告老还乡时两袖清风，“囊橐萧然”。他敏而好学，能诗善文，书似欧阳询，诗宗杜工部，有《蘅塘漫稿》《排闷录》《异闻录》等著作传世。《唐诗三百首》是他在任期间由才女夫人协助经过多年精挑细选、分类甄选编出的。署名“蘅塘退士”颇耐人寻味。其深谙官场、不恋仕途，似乎可由这个“退”字，见到端倪。

多年来，笔者走南闯北，在许多古代遗存的私家园林，见到不少“退思亭”、“退思楼”、“退思园”之类，大抵是一些失去权力的老官僚自命清高、自我标榜，却不过是吟风弄月、颐养天年的去处。像孙洙这样的“退士”并不多见。

《唐诗三百首》有感于当时通行的《千家诗》选诗标准不严，体裁不备，体例不一，“工拙莫辨”，以既好又易诵为选诗标准，以体裁为经、时间为纬，专就唐诗中脍炙人口之作，择其尤要者编辑一部唐诗选集取而代之。由于所选作品体裁完备，风格各异，富有代表性，又通俗易懂、老少咸宜、雅俗共赏，刊行后广为流传，以其务实的编法、适中的篇幅、精美的趣味，成为中国文化的模范读本，很大程度影响了中国诗歌选编学乃至中国人的心理构成。在众多唐诗选本中始终以流传最广、影响最大，成为风行海内，屡印不止的最经典选本。孙洙之后，各种唐诗选本层出不穷，但影响过《唐诗三百首》者，未曾与闻。至今尚存的三百余种唐诗选本中，最为流行而家喻户晓的，还是《唐诗三百首》。不敢断定是不是“几至家置一编”，但有《唐诗三百首》的中国人家肯定不在少数。

蘅塘退士的“退”，不是消极，不是装腔作势的超然，是有所为有所不为。让我想起一个唐朝和尚的诗：

手把青秧插满田，

低头便见水中天。

心地清净方为道，

退步原来是向前。

现实中我们也常常见到孙洙这样的“退士”。有前辈同行早早退出各类正式和非正式的社交圈子与相关活动，至耄耋之年，依然笔耕不辍。友人以文学业已式微，小说早没人看了，劝其搁笔，其笑答：之所以我行我素，不过是惯性使然，与社会功利毫无关系。

姑不论其作品影响如何，仅是由此显示的生命活力的旺盛，就让我钦佩不已。

进与退，本身并不等于价值判断。进而碌碌无为，尸位素餐，甚至贪赃枉法，为非作歹，人格退化，人已非人，这样的“进”，其实是退；退而不失志趣，心态健康，最好淡泊宁静，不染俗尘，人格修洁，更上层楼。这样的“退”，其实是进。进与退，全在自我把握，跟别人的说长道短无关。（陈世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