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西 坡:大律师“出圈”

来源:新民晚报     作者:西坡     编辑:赵美     2021-05-30 11:31 | |

老作家周劭(1916-2003)对自己的身份认定,就像他只抽雪茄那样早已固化:写杂文、编杂志、审书稿、侃旧闻、聊文史、理国故……总之,在文人圈里沉浸得极深,游刃得也很有余。

其实,他是律师出身,1940年东吴大学法学院毕业。

从前学界有“北朝阳,南东吴”之说,指的是旧中国两所最顶尖的法学院——地处北京的朝阳大学法学院和地处上海的东吴大学法学院。朝阳是大陆法系的根据地,东吴则是海洋法系的大本营。

然而,周劭对于执行律师业务,似乎没有太大的热情。

我跟他订交那么多年,有关法务的事,只听他说过两件:一是,为茅盾(沈雁冰)与房东的租赁纠纷打赢了官司;另一是,从前大律师办公室四周的书柜里放满了卷宗,看上去办案数量极多,一副包打包赢的腔势,其实都是只有封皮的空壳子(旧时有专门做假壳的作坊),骗骗客户而已。

由于周公后一句“戳”律政界“轮胎”的话,我对旧时所谓大律师的“虚头巴脑”,存了一分的戒心。

情况,突然起了点变化。

有一天,周劭指着我手里拿着的一份复印件——柯南道尔《獒祟》上的译者名字,对我说:“啊呀,这个人,是我的老师哦。”

这个人,叫陈霆锐。

陈霆锐

陈霆锐(1891-1976),1920年毕业于东吴大学法科;后就读于美国密歇根大学,获法学博士、政治学硕士学位;1922年回国执教于东吴大学法学院及多所大学;上世纪二三十年代著名的大律师。

他之所以“大”,乃因以下几件事:黄浦公园门口那块歧视华人的牌子,是由他出头向工部局交涉后拆除的;五卅惨案发生后,他以遇难学生的代表身份向公共租界工部局巡捕房提出抗议、争取权益;他担任过救国会“七君子”案的辩护律师;1926年上海县长危道丰向法院控诉刘海粟聘请裸体模特儿有辱人格、毁谤名誉,刘便委托陈出庭为其辩护……

有这样的“大案”“要案”做背书,陈霆锐的律师地位,要不大,恐也难。

当然,在习律、执律师业前,陈霆锐已小有名气——参与了程小青、严独鹤、周瘦鹃等一众名家联袂翻译的《福尔摩斯侦探案全集》(1916),他承担的正是“全集”中被刘半农称为“情节最奇者”的《獒祟》(现译《巴斯克维尔的猎犬》)。

《獒祟》封面

《獒祟》的故事梗概是:福尔摩斯为了弄清传说中猎犬咬死巴斯克维尔庄园庄主的秘密及之后发生的一系列惨案,采用引蛇出洞的方法,使真正的凶手浮出水面……

林纾不谙外语,“翻译”时臆造和想象较多,“水分”不少,而陈霆锐的英语水平十分高明,其译文自然准确明白、流利晓畅。

请看第一章中的一节:

华生曰:“福尔摩斯操心虑患人也。”当有事时,恒终夜无寐,故有迟起之习。某日晨,福在膳室中,方用早餐。余立炉旁毡上,拨火自热,反身忽见一精致之木杖,乃昨晚之来客所遗者。杖美而坚,首端作圆形,其下围以银圈一,直径可及一寸许;圈之表面,镌有“一千八百八十四年,CCH敬赠于国家外科医院乾姆史·马帖满先生”字样。细玩其形状,知此为老前辈物也。余念至此,福尔摩斯忽言曰:“华生君,子考究其杖,亦有所得乎?”时福尔摩斯背余而坐,余之动作,彼固不能知之,乃突发此问,殊足引起予惊疑之心,因答曰:“异哉,子何以知余方玩弄此杖?岂子脑后有眼邪?”福曰:“君不见余桌上适有一银制之咖啡杯乎?光采四彻,余正可从此中窥见汝之动作……”

这样的译品,对普通读者而言没有太大的阅读障碍,故大受欢迎,不断再版。

值得一提的是,翻译《獒祟》的时候,陈霆锐在上海中华书局担任编纂员,兼任德国报纸《协和报》的译员。

我始终有这样的想法——一个律师等于半个侦探。因此,我十分怀疑陈霆锐最后下定决心去读法科,正是由翻译《獒祟》而触发的。

相比陈霆锐,另一位大律师更让周劭念念不忘,常挂嘴上,他就是曾经担任过东吴法学院院长的吴经熊(1899-1986)。

吴经熊

吴经熊和周劭的关系,既是师生,也是亲戚,还是同乡(宁波),更有一层——周劭入东吴习律,乃由吴经熊介绍。

吴经熊与陈霆锐,简直是天造地设的“兄弟拍档”:同班同学;同为东吴法学院学士;同为密歇根大学博士;同为“七君子”案的辩护律师;同为刘海粟“裸体模特儿”案的辩护律师……

吴经熊还揽过一桩令他名声大噪的官司——当年孙科迎娶“二太太”蓝妮,惊动了他的前任秘书严蔼娟前来讨说法。此事最后被孙科的委托律师吴经熊“摆平”。这是旧上海的一大社会新闻,它为吴经熊的“锦”上,添了不少的“花”。

可以插一句的是,当年,徐志摩、陆小曼把印度名诗人泰戈尔接到延安中路913弄“四明邨”居住,从此,那里便被人想象为徐、陆的物业。其实,它的真正主人是吴经熊。

说起来,徐志摩与吴经熊是沪江大学、北洋大学的同学,关系极好,堪称兄弟。

吴经熊是个名律师,再加兼领其他社会职务,收入相当可观,置有多处房产。他把房子让渡给经济状况相对较差的徐志摩居住,顺理成章,小事一桩耳。

切回正题。

吴经熊天赋异禀,是标准的学霸。郁达夫和徐志摩是杭州府中的同学,徐总是考第一名,让郁歆羡万分。但自从徐志摩与吴经熊做了同学后,徐就没那么淡定自信了——吴的各门功课的成绩,绝大多数都在徐之上。

1920年,吴经熊以第一名的成绩在东吴法科毕业;在密歇根大学法学院留学期间,成绩全A,用一年就能申请硕士学位,最终,校方认为他实在太出色了,破格授予法学博士学位。

他自称:“我用英文思想,却用中文感觉,有时我也用法文歌唱,用德语开玩笑。”

正因有着深厚的中西文化素养,加上熟练掌握外国语文的禀赋,他能用英文写出《唐诗四季》这部奇书,也就不足为怪了。

《唐诗四季)(The Four Seasons of T'ang Poetry),1938年4月至1939年8月分六批刊登于吴经熊、温源宁主编的英文月刊《天下》;后由徐诚斌译成中文,1940年3月起在《宇宙风》杂志连载。

刊登在《天下》上的《唐诗四季》

吴经熊写这本书的初衷,是不满之前学界“分唐诗为四个时期:初唐、盛唐、中唐和晚唐。第一期是序幕;第二期包括王维、李白和杜甫等;第三期包括白居易、元稹、韩愈等;末期包括李商隐、杜牧和温庭筠。这分法是根据诗的技艺而言,与政治社会变迁无关。其实大部分的盛唐是处于‘国’不‘泰’、‘民’不‘安’的状态下,无‘盛’可言”。因此,作者想用“春、夏、秋、冬”四个季节来概括唐诗演进的历程,认为,“大致说来,唐诗的春有泪而无愁,在夏季诗人被社会之不平和生活之痛苦所激怒,无暇为自己流泪,秋季汪汪的眼泪减轻了哀愁的悲痛,冬季只有愁而无泪。唐诗之奇就在这整整的一年,一季一季极自然的接踵而至……这种现象在人类文化中可说是绝无仅有。”由此,他感叹道:“愈读康熙年间选订的全唐(618-899 A.D.)四万九千首诗,我们愈惊疑怎么在那时世界的一角是那样的丰饶,而欧洲会在荒芜的冬眠时期下。”

不得不说,他的这个分类,确实令人耳目一新。然而,唐诗的四期分类法被指“与政治社会变迁无关”,我以为难免夸大其词,实际情况并不尽然。

毫无疑问,我感兴趣的,不仅在于唐诗可以分成四季来论,更想看看吴经熊用英文究竟能把唐诗译成什么样子。

粗略算了一下,吴经熊至少把一百首唐诗译成了英文,完全能够单独出一本小册子,足以与稍后(1944)出版的吕叔湘编注的《英译唐人绝句百首》相媲美。

你看,以下这首英译作品对应的该是哪首唐诗原作?

At early dawn I left Po Ti among the many- coloured clouds.

Now I find myself back in Chiang-ling——a thousand li in the course of a day!

The monkeys had hardy done with their continuous howlings on the shores.

Before ten thousand ranges of hills had rolled away from my light skiff!

对,李白的《早发白帝城》:

朝辞白帝彩云间,

千里江陵一日还。

两岸猿声啼不住,

轻舟已过万重山。

再看这首:

As a young man I left home,

As an old man I have come back.

My native accent I still retain,

But hairs on my head I lack!

When my boys saw me,

They didn't know their pa had come home.

Gingerly they smiled and asked:

“From where O honourable guest, have you come?”

这不是贺子章《回乡偶书》嘛:

少小离家老大回,

乡音无改鬓毛衰。

儿童相见不相识,

笑问客从何处来。

再来一首:

A morning shower has cleansed the dust from the city of Wei.

The inn looks newly painted, and the willows are freshly green.

Oh, take another cup of wine before you go away!

Beyond this Pass of Yang no more old friends are to be seen!

没错,正是王维的《渭城曲》:

渭城朝雨浥轻尘,

客舍青青柳色新。

劝君更尽一杯酒,

西出阳关无故人。

以下这首读者最熟悉了:

In Spring how sweet is sleep! I don't know the day has dawned!

But what a riotous chorus of birds I hear all around!

Last night the sound of wind and rain stole into my ears——

I wonder how many flowers have fallen on the ground.

呵呵,孟浩然的《春晓》是也:

春眠不觉晓,

处处闻啼鸟。

夜来风雨声,

花落知多少。

显然,吴经熊十分注重英诗的格律,并且试图把它与汉诗的格律完全对应起来。我记得,有人就此抱怨他为合乎英诗格律而牺牲唐诗美妙的意象。这种批评对不对呢?恐怕可以见仁见智吧。

饶是这样,《唐诗四季》所呈现的研究角度、全球视野及创新意识,给了后来者颇多的启示。

1990年,也就是《唐诗四季》在《宇宙风》杂志刊登50周年之际,周劭仿效《唐诗四季》的格局,还特地用“周黎庵”(黎庵,周劭的字)的名字,出版了《清诗的春夏》一书——这既是对老师的一种凝神致敬,也是对自己担任《宇宙风》编辑那段经历的一次缱绻回望。(西坡)

《清诗的春夏》书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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