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山平原沧海边

　　走出大山，跨过平原，最终定居黄海之滨。世界再大，大不过我们的双脚。

　　远离大山多年，对大山的质朴、直率、终年手挽手肩并肩、头颅高昂的形象，尤其怀念。最难忘的是那时强时弱的山风，于夏季炙热的阳光中滋生绿绿的清凉，从山上吹拂到山下，从山的这一面吹拂到山的那一面。躺在草丛中，看一根一根青草挽着一缕缕清风舞蹈，每一根草的身上，都长满了季节的词汇，春生夏长，秋黄冬枯，周而复始，岁岁相接。

　　童年和少年，放学归来，把家中的耕牛放牧在水草丰茂的斜坡上，与伙伴登上山顶，极目远眺，看层层叠叠的群山，宛如大海凝固的浪涛，前不见头，后不见尾，朝着天穹尽头涌去。那时，虽还不曾读过“山登绝顶我为峰”的句子，却有征服一切的豪迈。“哦嚯嚯——哦嚯嚯——”长长的呐喊连着长长的回音，群山相互传递着我们发自肺腑的呐喊。群山显得越发深邃多情。

　　从横断山区狭长的安宁河谷走出来，穿越崇山峻岭，跨过一条条大河，大渡河、青衣江、沱江，第一次跨进成都平原，我已21岁。上个世纪90年代，依旧低矮的建筑物对视线尚不能构成阻碍，只要愿意，站在稍高的地方四下打望，天似一口倒放的锅，浑圆无极；平畴沃野上，终年四季翠绿连绵，仿佛永远没有冬天；视线是那样开阔，不管朝哪个方向望出去，都无边无际，目光有掉入无底深渊之感；又如茫茫大海上的船，永远找不到可以停靠的海岸。远处只有隐隐约约的树梢和漠漠轻烟，再远则消失在轻烟渺渺中。让人顿感宇宙之大，人之渺小。

　　大学毕业，我沿江东下，从重庆朝天门上船，出三峡，途经江汉平原、洞庭湖平原、鄱阳湖平原。这些平原均只能隔水相望，转瞬而过，没有留下多少印象。因为一份工作，我最终定居在长江之尾、黄海之滨的长江中下游平原。启东，由长江泥沙堆积而成的新土，县域范围内的陆地，二百年前还在海水中。这里虽然也是平原，却完全是另一种感觉——站地上吧，远远近近都被楼房包围着，大有井底之蛙之感；站高楼顶上吧，无论哪个方向，都是或高或低的鳞次栉比的屋顶，像一个个平台，或像棋盘上的棋子，就那样闲适惬意地散落着。

　　尽管不能极目远眺，但我热爱这个地方。我在一所渔村中学教了五年多初中语文。茫茫大海就在我们的校园外面，海潮声声，催我们起床，伴我们入睡。长江、东海、黄海在此交汇，这里的每一朵浪花都有特别的意义，这里是华东地区最早看见日出的地方。易经上说“寅不日出”，意思是寅时不出太阳。这里偏偏有个乡镇寅时便能看见太阳，学名寅阳。连易经都管不了的地方，当属化外之地。我的课堂上总会多一些关于大山的诸如松鸡、野兔、巨蟒之类的内容。那一次讲关于大熊猫的说明文。“大熊猫一般生活在海拔2000米以上的高山上……”为了给他们一个实感，我一边讲，一边随手画了一座山：只画山尖和山脚，中间是缭绕的白云，看上去直插云霄，高不可攀。课后好几个同学来问我，见没见过白胡子的神仙——在孩子们眼里，在“白云生处”的高山上，是有神仙之类生活在那里的。

　　我回老家探亲时，一个学生为请我在返回时帮他带一只松鼠而央求我大半夜；还有的同学则请我无论如何为他们带一些关于山的照片。待回了大山里面才发觉，后一个轻率的承诺实在难以兑现。那么大的山哪能照下来呢？照全景则形同剪纸，照一草一木吧，那哪能算山呢！山之雄壮和柔美，只有身临其境才能领会并且神通，想把它原汁原味地搬到照相纸上，只能是永不能实现的奢望；或许借助丹青倒可得其神韵，但我没那本事。

　　这也许就是人生缺憾吧。可有时候，正是这些缺憾，激励我们为寻找某个既定的目标，而走向很远很远的地方。世界再大，大不过我们的双脚。多年以后，我留在他们的故乡，也许将至终老。而他们，却北上内蒙古、南下海南岛、东到大海上、西抵帕米尔高原。几乎每个省，都有我曾经教过的学生。（李新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