龚静：不经意，一句话

毕业于华师大物理系的她在1980年代后期赴美读硕工作定居，如今年近六十，和老同学微信回忆往事，她说当年“数理方法”和“电动力学”的授课老师说的一句话令她至今难忘，并受益终身。谓“大材小用，生活相对自如；若小材大用，则活得比较吃力”。在45岁左右，她在美国一家工作多年的IT公司有一次升职部门经理的机会。当时两个孩子尚幼，若接受升职，必然工作家庭较难平衡，她考虑再三，不禁想起老师的这句话，决定放弃了升职，继续做一名业务骨干。在计算机公司，她在数学方面的才能是公司其他美国员工所不及的，所以工作起来如鱼得水。如此，工作、生活、家庭都得到一个很好的平衡。至今想来觉得老师的这句话给了她一锤定音的助力。当然，前提是她对自己的能力有明确的认知，并且并不觉得人一定要以一个价值观来衡量自己。倘若相反，也许也并不能恰到好处地阐释这句话。

他是她的同学，说了大学时代另外一位老师的一句话。那是一句情境化的比喻。时逢每年一次的CUSPEA（中美联合培养物理类研究生计划）考试。物理题目的表述都非常的繁复，很多同学很蒙，答题时好多数据都没有用上，咋回事呢？这位老师在辅导举例时说，这些题目就好比一件衣服，有很多花里胡哨的装饰，但是衣服的本质结构还是那些，所以你们不要被那些看似复杂的数据所蒙蔽，要抓住问题的核心。如果一道题目没有用到所有的数据，那也没关系。其实这恰恰是出题者虚晃一枪地考验答题者。

这些对话，让我想起已故高中语文老师何老师给我的大学毕业题词：坚定不移地走自己的路。一句实在过于普通的话。当时我一度觉得很没有颇为细腻优雅的何老师特色。但现在想来这句话其实倒是包含着她深深的用心。每每遇到人生坎坷时，总是想起，无形中给我信心和精神支持。反过来，这句话其实也是何老师自己人生之路的写照。

十八九岁时读庄子，感受最深的是他的“逍遥游”和“不材而材”。后来看到朱光潜那句“以出世之心做人，以入世之心做事”，心有戚戚，并以之为定海神针。似乎于此对庄子也多了层理解。年轻时就是这样，老师前辈的一句话，一个眼神，或书中的一些句子，特别会扎根于心，静默中根深叶茂，甚而成为人生中一个隐而不彰的背景。若干年以后际遇人生烦恼或坑洼，它就会闪烁而现，予人清明。一句话，若一沙一天堂，一句顶万句的。

自己做了老师后，也像前辈师长那样对学生总是多多鼓励，挖掘其闪光点，因材而语。常常自己说了什么过后并不一定记得，但彼时的学生却记住了。硕士毕业后辗转工作如今博士在读的芳洲回忆起当年毕业创作预答辩时的情景，说是我的一句话鼓励了她，鼓舞了她，让她至今受用。2016年毕业预答辩，“因为叙事顺序的问题被批得体无完肤，后来中途休息，正好碰到您也在走廊里，我本来意志消沉、心中郁闷，但您当时对我说过一句话，到现在也是我人生力量的来源之一。”我说了什么呢？记忆漫漶了。“您跟我说：一定要坚持写作，我相信你会写出来的。（然后您拍拍我的肩膀）这么多年我看人蛮准的。”她说后来过了许多年，在人生当中遇到过许多问题，每当遇到很多自己觉得迈不过去的坎时，我说的这句话就会从她心底响起。

感念芳洲还记得光华楼长廊里旧日的回音。我倒并非客套的鼓励，也是因为给他们上过课，有散文写作实践，还有作品欣赏，看过她的文章，听过她的课堂发言，对她的写作和性格还是有一定了解的，看到她的低落，自然一定是要大大地鼓励一下的。有意思的是，她那篇当时挨批的小说毕业时被选做了优秀小说。“如果当时没有您的那句鼓励，我也许就此消沉放弃了。”芳洲是客气了，所有皆来自她自己的努力，我只是在对的时候说了一句话。

其实我们都是这么在鼓励、批评或者自信或者自我怀疑中慢慢生长，慢慢认识自己，也认识人生。齿龄渐增亦然，亦于学习和认知途中。也许究竟最后我们还是会应验了毛姆在《月亮与六便士》中说的那句话：“一般人都不是他们想要做的那种人，而是他们不得不做的那种人”，不过也许我们还是在一段又一段的经历之后，不断地用一句话一句话地校正自己，不断地以一个行动一个行动地修正自己，然后成为（或接近）自己想成为的人。

纪伯伦说“我从健谈者那里学会了静默。从狭隘者那里学会了宽容。从残忍者那里学会了仁爱。我从来对这些老师心存感激”。想来每个人心里都有很重要的一句话的，虽然那句话听来并不经意。（龚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