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人与船

年近八旬的怀特，没有被建一艘大船的奔波劳碌而拖垮，他的眼睛里闪耀着夕阳般沉静的辉光。

今年六月，我们受邻居好友怀特先生的邀请，第三次登上他的私人游艇，开启了十天的阿拉斯加海航。怀特将在这次的航行中度过他的 83 岁生日。怀特高龄、超重，体内有心脏搭桥，还患有高血压、高血脂，上半年又切除了右侧肺叶， 我们都隐约觉得:这或许是最后一次跟怀特一同出海的机会了。

怀特酷爱航海与打猎，曾在非洲猎过羚羊与犀牛，一生足迹遍布近200 个国家和地区。在公司走廊的一张巨大世界地图上， 密密麻麻地布满了红钉，那是他去过的地方的标记。他一生里换过好几次游艇。在步入 77 岁之时， 他宣布了自己的一项大手笔投资:要定制一艘更大的游艇，作为犒劳自己80岁的生日大礼。“Crazy” ，几乎所有人都对他这一疯狂决定大惑不解，毕竟年岁不饶人了，而且他目前的一艘 近百英尺的豪华游艇在过去10年间曾带他去到阿拉斯加、巴哈马群岛、巴拿马和墨西哥湾等无数海域钓鱼观光，又何必要换一艘更大的家伙?漫长的定制在西雅图一间造船厂开工了，从此怀特把公司交给儿子打理，自己和太太开始了每个月在洛杉矶-西雅图之间往返飞行的日子。他是工程师出身，有几十年的拥船经验，游艇的每一个部位、细节的设计他都参与其中， 他心怀乐趣并不觉得这是个负担。

令人难以置信的是：这两年多的持久战，年近八旬、身体重要器官可能随时叫停的怀特，没有被建一艘大船的奔波劳碌而拖垮，反而身心保持在比以前还好的状态。我们这些凡夫俗子们也逐渐悟出了老怀特的良苦用心:当一个人已经享受过了世间几乎所有的富贵荣华，日复一日的普通日子将让他的生命之火在百无聊赖中暗淡地熄灭，而唯有一个惊人的冒险计划，一个可以称之为挑战的目标，才能吊足他的胃口，让他打起精神不得懈怠。我猜他心里无数次给自己鼓劲儿:老头子你给我好好活着，一定要好好活着，尽情地享受一下这个大宝贝儿!

终于，这艘长 120 英尺如同军舰一般气度不凡的游艇，赶在怀特80岁生日前成功地下水了，大船用西班牙语起名叫“猎人”，代表了怀特抓住任何机会勇于出击的性格，一共三层六卧还装了电梯。在餐厅的墙壁上，挂着一幅很大的油画，一个身体消瘦却目光如炬的老人，站在自己残破的小船上， 正甩出长长的鱼线铆足力气跟一条长过他船身的大马林鱼撕扯着，这应该是海明威那部世界名著《老人与海》的场景，怀特一眼就喜欢上了这幅画，特意把画家请到西雅图，为老人加上了两条肩带 ——这是典型的怀特式着装，这样一来，怀特就是这条小船上跟巨大马林鱼搏斗的老人了。而现实生活中，捕鱼经验丰富的怀特曾捕获了数不清的大马林鱼、金枪鱼、比目鱼、三文鱼……现在他年事已高，已经不太站立在他那艘豪华游艇的船舷去亲自放线拉轴，而是稳坐在甲板上以大佬的气定神闲指挥着年轻人，但那股子内在的不服输劲儿，可以被消灭但不能被打败的顽固性格，跟海明威笔下的老人如出一辙。他终于实现了 80岁的生日在自己新建成的豪华游艇上度过的宏伟愿望!

现在，三年后的同一天，航海的尾声中怀特迎来了他的83岁生日。在阿拉斯加美丽而壮阔的风光下，在我们一行人的欢呼庆贺声中，这位不禁让我产生崇拜感的83岁老人，像个心满意足的孩子，吹熄了生日蛋糕上的蜡烛，沉默数秒后他闭上眼睛默默地许下生日愿望。那一刻我不知道他对自己说了什么，但我回想起当天看到他出神地凝望着大海的神情，他的眼睛里闪耀着夕阳般沉静的辉光。我猜，他在心里说：嘿嘿，大富豪们乘坐自己的飞船遨游太空，而我乘坐自己的猎人游艇体验海明威的“老人与海”，我还想邂逅赫尔曼小说中死战不屈的“白鲸”呢！这会儿，只听怀特激动地发话了：“每天醒来活着真好！我从没奢望能活到今天。”他充满自豪地表示：他的人生非常圆满，了无遗憾，余下的时光，全当是上苍的馈赠。（宫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