凝视自身：《神曲》中的怪物与魔兽

　　作为《神曲》很多年的爱好者，我选择了一个比较好玩的，也是从小第一次读到连环画版《神曲》以来就一直非常感兴趣，同时也造成了少年时心理阴影的一个主题，《神曲》里一些怪兽的源头和形成机制是怎样的？以及但丁在使用它们推进情节时，到底有什么和其他同时期中世纪作家不一样的地方？

　　从古典到中世纪以来，对于世界的描述，两大最受欢迎的图式之一叫“存在的巨链”，拉丁文叫“自然之梯”，即认为万事万物早就已各就各位。从宏观来看，大家是有物种界限的，也就是说从无机物、矿物到植物、动物，到人，最后到天使，再到神。但在微观视角中，这条从天上一直垂到地界的巨链同时遵循满盈性、连续性、递进性这三大原则，链条上每个单一环节之间的差异又是几乎可忽略的，这就为像植物的动物、像动物的植物、“怪物”的存在潜在留出了“合法”的空间。

　　怪物这个词，普林尼用monstrum，其实是对表示反常之物、畸形之物那个古希腊单词teras的拉丁文翻译。普林尼是古罗马作家，他认为怪物其实就是彰显着物种丰富，自然的力量很威严。所以我们看他的《博物志》或称《自然史》，他说很多远离大海的民族不应该被遗漏，在我们看见埃塞俄比亚人之前，有谁会相信他们存在呢？普林尼的眼光可以说非常现代，或者说是一种“合理存疑”的兼容并蓄。他认为在眼见为实之前，我们需要为那些怪物先留好位置，它们目前没有被录入，只是因为还没有被看到，但是不代表它不存在。

　　但是奥古斯丁认为怪物（monster）这个词源来自拉丁文动词monstrare，就是要去示范，示范什么呢？他说这些怪物符号征兆其人，应该起到示范、示例、指示、表征的作用，让人看到上帝将会如何如其所示的那样对待人的身体。这是一个阴森森的一个讯号，他认为神意可以扭曲人的四肢，像我们在许多中世纪“T-O地图”边缘所看到的怪物图绘那样。简单说，如果这一辈子不好好做人，这些怪物可能就是来世的命运。但丁也是在这种传统下写作的。另外还有塞维利亚的伊西多尔，他认为怪物一词来自拉丁文动词monere（预警）。

　　我对《神曲》里的怪兽做了一个生成机制的简单三分法：

　　1.物种混合。混合里面又分成人兽混合和兽兽混合或者杂交，一般人兽混合就是通常意义上的怪物。很多是希腊传统里就有的，人马、鸟身女妖（Harpy），冥界的看守米诺斯等。兽兽混合就是一般我们说的奇美拉这种四不像混合兽或者叫拼贴兽，地狱有很多这样的形象。我们小时候看的动画片，有的主要角色就是一个厉害的东西，它身上具有其他各种动物特长的集合。这种逻辑是两千多年以来制造怪物的主要逻辑，一个收集已知物种的特征来拼贴出未知物种的逻辑。

　　2.局部失衡或扭曲。这其中包括几大原则，比如说缺一个部分，无头人或者部分重复，三个头三个身体；或者局部太大，比如巨人，或者太小、太多、错位，比如鼻子和脚尖的朝向是相反的。异形人（humanoid）本质上比所谓的兽更像人类，可以说是对人的一种偏离，基本上把它作为人类来理解。

　　3.想象与传说。这是大家最喜闻乐见的，比如几千年来在各地的想象和传说里活跃的龙、凤凰等。很多曾经想象的神奇动物很可能是今天一个现实的动物。普林尼在《自然史》里关于大象写了近6页，这对惜字如金的古罗马作家是很不常见的。他写大象的种种特异功能，正因为如此，我们知道他没有见过大象。我们在古代和中世纪手抄本里看到的大象，跟真的大象也是很不一样的。

　　实际情况非常复杂，关乎你如何定义什么是怪物，什么是他者，什么是非人。其实本质上关乎你如何理解什么是本族，什么是自我，什么是人。这个边界，怪物、人和非人、怪物和非怪物之间的边界一直是滑动的，一直是有待商榷的。普林尼自己就说过，你要是对非洲的那些埃塞俄比亚地区的热度，那个烤焦人的热量有所了解的话，你就一点都不会觉得奇怪，那里有这样一些异形人。他并不假定那些非洲奇人比罗马人更没有人性，只是说他们很遥远、很陌生，特征和风俗奇异，仅此而已。

　　但对中世纪基督徒来说，“以貌取人”有教理上的合法性。他们认为“没有一种外在的扭曲是无辜的”。但丁熟知于此：身体畸形其实是内心扭曲的外化和一种疾病的彰显，这也是《地狱篇》中“报复刑”或因果对应法则的出发点之一。

　　在《神曲》中，《天堂篇》虽然没有《地狱篇》那么“群魔乱舞”，但我推荐大家好好读一下《天堂篇》，因为写天堂要比写地狱难得多。想一想，地狱里扭曲的罪人和怪兽毕竟相对容易视觉化，人们也爱读。而天堂的福祉和美是难以诉诸语言和图像的。但丁的《天堂篇》完成了一个几乎不可能完成的任务：一个凡人如何想象和描述灵魂在天堂中的体验，诉说位于精神体验的“存在之链”上最高一级的、作为一种个体灵魂状态的“天堂”。（根据包慧怡在明珠美术馆讲稿删减整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