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清明,怀念我的妈妈周小燕

  小编的话 清明节的今天,周小燕的儿子张本为夜光杯栏目发来独家悼念文章《我的妈妈周小燕》,他说:“妈妈就是这样的一只莺,一只燕,在春暖花开的大地上莺歌燕舞,不知疲倦地把她的欢乐,把她的爱,撒向四面八方。”

  我的妈妈周小燕

  张本

  在妈妈的墓碑上,我写道:

  一只热爱祖国的中国之莺,歌唱在四季;

  一只辛勤劳作的快乐之燕,哺英满天下。

  妈妈就是这样的一只莺,一只燕,在春暖花开的大地上莺歌燕舞,不知疲倦地把她的欢乐,把她的爱,撒向四面八方。

(童年时候的周小燕)

  妈妈说她是幸运的。自她出生,热爱音乐的银行家父亲就为她创造了良好的生活和学习条件,使她的音乐才华在日后得以充分的发挥。正直的父亲母亲不仅从小培养了她独立自强,不贪钱财,乐于助人的性格,更是在思想上给她植下了爱自己祖国,爱自己民族的根。抗战期间,妈妈同其他爱国青年一起,组建了武汉合唱团,走上街头,演唱抗战歌曲,号召民众团结抗日。在法国学习声乐期间,她切身感受到作为一个弱国公民被人瞧不起的耻辱,更激发了她爱国的热情。学成回国后,她一边演唱,一边教学,遵从父亲的教导,努力把学到的知识奉献给自己的祖国和人民。解放以后,党和国家对她关心培养,不仅在业务上給了她施展才华的舞台,也在政治上为她指明前进的方向。

 

  1949年全国刚解放,妈妈受邀到北京参加了第一届文代会。她后来多次跟我说,这次文代会是她生命中的一个转折。在这次会议上,她见到了一直崇敬的周恩来总理。周总理要她向为抗战牺牲的弟弟学习,永远站在人民一边。周总理的这句话一直牢牢地铭刻在她的心里。这次文代会,让妈妈看到了生活的目标,明白了为谁而唱。自此以后几十年,直到她生命终结,不管中间发生了什么曲折,她始终没有改变这个信念。在妈妈生命的最后一个生日,我曾问她:“在你过去的98年里,什么事情让你觉得最开心?”她说:“不同的阶段有不同的开心事,印象最深的还是56年入党的时候,当时激动得眼泪止都止不住,觉得自己从此可以像心中向往的共产党员那样,为中国人民做事了。”

 

  在妈妈的一生中,周总理一直是她心目中的榜样,做一个周总理那样的共产党员,一直是她做人的标准。在整理妈妈遗物时,我看到一个木盒,里面整齐的保存着一叠五六十年代妈妈交党费的收据。收据的纸张已经泛黄,但是平平整整,上面写着每月60元。这在当时是将近她收入的四分之一了。在国家困难时期,妈妈一直是以这种方式,尽她个人的力量为国家分担,履行着一个共产党员的义务,就是在文革中只领生活费的时候也没有中断过。妈妈平时东西都是乱丢乱放,“天女散花”,唯独这些收据是和第一届文代会代表证及上海音乐学院的工作证整整齐齐地收在一起,保存了半个多世纪,可见妈妈对这几样东西的珍惜。

 

  妈妈热爱她的事业,她自认为自己什么事情都做不好,唯一能做的就是教学。从小到大,在我印象中,家里永远是她的课堂。她总说,国家给她的太多,自己付出的太少。她说自己的知识和经验将来带不走,任何时候,只要学生肯学,她就愿教。在她的日程里,没有星期天,只有星期七。就连过年和节假日,只要学生需要,她都会放弃休息去上课。我从小到大,看着她的学生一批又一批,从我叫他们叔叔,到他们叫我叔叔,一代接一代。妈妈不仅教他们声乐演唱,还教他们如何做人,关心他们的思想,生活,甚至恋爱。上完课,她常常会把学生留在家里一起吃饭,了解他们的思想状况,帮助解决他们的生活困难。对那些经济上有难处的学生,妈妈常常慷慨解囊,出手相助。她认为每一个学生都是国家的财富,她不愿意看到任何一个有才华的学生,因为经济上的原因而被埋没。

 

  对工作了六十多年的上海音乐学院,妈妈有着特殊的感情。从江湾的国立音专,到现在汾阳路上的音乐学院,妈妈一直在那里辛勤耕耘,始终没有离开过。这所学校里,有过她尊敬的前辈和入党介绍人,有过同她合作默契的领导和同事,更有众多充满朝气的年轻学生。看着那些当年调皮捣蛋的孩子渐渐变成头发花白的教授,看着那些从工厂农村走来的莘莘学子一步步走上国际音乐舞台成为大师,她体会到自己的价值,感受到心里的充实和满足。在妈妈众多的头衔中,她似乎最自豪的是上海音乐学院终身教授。她不在意这个职称本身,她在意的是“终身”,这意味着她可以终身教书育人。

 

  每次身体不好住院治疗,妈妈总是急着要出院回家,因为她记挂着等待她去上课的学生。去年五月,她已经被检查出身体有问题,但还是坚持每天在家上课,不肯住院治疗。最后在大家的坚持下,她上完最后一堂课后才去了医院,从此再没有能够出来。做完手术,妈妈积极的配合治疗。尽管没有食欲,她还是努力多吃,想尽快恢复体力。只要稍有精力,就打坐练气功,她是希望可以早日回家继续工作。然而病魔还是打破了她的幻想。当妈妈终于意识到自己再也不能给学生上课时,心里非常难过,最不愿意看到的事情终于发生了,她不得不面对这个残酷的现实。那天当她觉得稍有点力气时,就让我们打电话把也曾是她弟子的李秀英老师叫来,她要当面把自己班上的学生托付给李老师。在逐条逐句介绍完学生的情况后,她和李老师都难过地哭了,妈妈为自己不得不离开心爱的教学岗位而伤心。

 

  从当年学成归国,到今天桃李满园,妈妈已经在教师这个岗位上耕耘了近七十年。看着学生一批批长大成才,她从来没有意识到自己也会随着变老,她从来没有想过自己有一天会不能工作。在她的人生轨道上,只有不停的向前奔驰,从未考虑过停止和后退。在别人都已经退休的年龄,她培养出了张建一,廖昌永等一大批优秀歌唱演员。当别人都在安享晚年的时候,她以七十岁的高龄,创办起周小燕歌剧中心,风风火火地干了将近三十年。在她精彩的人生里,总是高潮迭起,一浪接着一浪。事业始终是她生命的动力,工作一直是她精神的支柱。她娇小的身躯里充满了正能量,总有使不完的劲。不管多累,只要琴声一响,歌声一起,她就精神抖擞,两眼放光。她就是一个为音乐而生的人。

 

  大家都说妈妈把时间都给了学生,很少顾及家庭和子女,可是我明白,在妈妈心里,亲情总是她不可或缺的一部分。尽管我们生活在一起的时间不多,但是她时时刻刻都在惦记着我们。每星期打电话回家,她总是喋喋不休地述说她的工作,她的学生。她是以这种方式告诉我她一切安好,很健康,让我放心。妈妈从来不要求我为她做什么,也从来不会强迫我按她的意愿行事。她总能站在我的角度来理解,体谅我的决定。到了晚年,特别是当她住在医院,她内心其实很希望我能一直陪在她身边,可是她从来没有对我提出这个要求,她不希望我为她而放弃自己的工作。

(儿子张本和周小燕)

  今年1月,我请假回来陪了她二周后不得不回去上班。当时妈妈已经没有多少力气说话,大部分时间都在昏睡,我不忍心告诉她我将要离开。可能是看见了我拿到医院去的行李箱,她似乎明白我要走。那天上午她一直硬撑着不让自己睡着,每过一会儿就用手摸摸我的手背。虽然她什么都没说出来,可是从她轻轻的抚摸中,我能感觉到她的怀恋,她的关爱,她的嘱咐。我明白她想要对我说的一切。到了不得不同她道别的时候,妈妈吃力地对我说:“我一直想问你,但是又不敢问。你什么时候可以再来?”我强忍住眼泪答应她回去请到假就回来。妈妈理解的说:“你放心去好了,我会好起来的。”这是她留给我的最后一句话。她说得并不自信,即使是在这种时候,她还在想要安慰我,让我不要为她担心,不要因为她而影响我的工作。

(儿子张本和周小燕)

  一个月后,当我再次回到她的身边,妈妈已经完全不能说话了。当我再次拉住她的手叫唤她时,她睁开了眼睛看着我,眼神里好像得到了一种安慰。当我在她面前走动时,她的目光总是紧紧地跟随着我,似乎生怕我会离去。我庆幸,在她生命的最后时刻,我得以陪伴在她身旁,坐在她床头,握着她的手,在她耳边轻轻的同她聊天。我告诉她,等她康复,我们再一起去巴黎,去看她一直想去看的母校,去她当年开独唱音乐会的剧院听歌剧。妈妈是在我轻声的述说中停止呼吸的,通过我们一直握在一起的双手,我觉得我们两人的心灵始终连在一起,我们可以用无声的语言继续沟通交流。我知道,妈妈没有离开。她热爱生活,热爱家人,她舍不得离我们而去。她就在我们的身边,看着我们,分享我们的喜悦,同我们一起欢笑。她会看着她的学生,聆听他们的歌声,期待着他们取得更好的成绩。她盼望着学校的歌剧厅早日建成,盼望着更多的中国原创歌剧在那里唱响。她还有很多事情要做,很多学生要教,她还会继续忙碌。妈妈的世纪人生是光彩炫丽的,是有价值,有意义的。追悼会上,上至中央领导,下至普通百姓,都为她送来鲜花表示哀悼。妈妈以她的人格魅力,感染了身边的每一个人,以她对工作的热情和对艺术的一丝不苟, 赢得了大家对她的尊敬。我为能有这样的母亲而感到骄傲和自豪。如果人生真有来世,妈妈,我愿再做一次你的儿子。

  (写于2016年清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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