城墙遗影

　　小编的话 城墙在中国并不罕见，罕见的是在上海，南市老城厢的大境阁内，残存的半面墙体，挣扎在车马喧嚣的市声中，仿佛仍然有历史的嘶喊浮突绕梁。

　　城墙遗影

　　姜龙飞

　　识字伊始，在属于我的第一序列的启蒙读物中，几乎没有不包括万里长城的。一枚象征大汉威仪的文明符号，一个伟大的中国元素。那巨蟒般蜿蜒起伏的垛堞碉楼，除了派生出“不到长城非好汉”旷世情结，还被镌注在旧版及新版人民币上，血液一样从我们的腰包里流进流出。近年，甚至竟有长城是宇航员在月球上唯一可见的地球建筑物之说，兀自平添一个神话般的外太空视角，为我们提气助威。

　　对城墙的迷恋乃至崇拜，由此可见一斑。

　　城墙在中国并不罕见，罕见的是在上海，匆忙间，它就像一位黑衣侠士，身段翕忽而过，即已消失在地平线尽头。

　　承蒙上苍眷顾，上海自设镇于南宋、建县于元以来，“素无草动之虞”，而不似北中国的塞外大漠，必须垒一道苍莽的国墙，方能御侮保境。元至明初，中原战乱频仍，苏浙一带也是硝烟弥漫，唯独上海，各路豪雄皆视若无睹，黄浦江水依旧波澜不兴。作为城墙的两大功能：外御和内守，几乎都没有明确的实用价值，以致激发不出上海人筑城的冲动。毕竟那是需要成本的。

　　进入明代，情势生变，嘉靖朝迤后，王权腐败，军力下降，海防空虚，沿海盗匪猖獗。其中，最大的匪患，就是来自一衣带水的小日本。

　　1552年夏，倭匪从宝山登陆，横冲直撞，劫掠数日，攫得多艘渔舟而去。

　　第二年，从三月四月，到五月八月，如同探囊取物，倭匪竟然从宝山、金山、青浦多路“造访”，长驱直入，深入腹地，“焚治所，掳子女，掠财帛，不可胜数”。

　　创剧痛深，逼得上海地方官不得不痛下决心，广募捐资，即刻筑墙。

　　1553年九月，城墙破土开建，夜以继日，旦夕不止。深受倭害之苦的上海民众，就地挖土，毁庐取材，前后只花了两个多月时间，就把一个平铺的上海折叠了起来，结结实实装进用高墙固化的城池之中，创造了当时一项破天荒的纪录。时人唱云：“上海城周九里围，箭台廿座插军麾。墙高二丈余四尺，堞共三千六百奇。”

　　越年，倭寇果然再犯，城内军民依托城墙，固守不战。区区草寇只知速决，不能持久，未几，粮草告罄，悻悻退兵。上海人终于在外侮面前保住了尊严，也保住了家业。

　　“物固有所然，物固有所可”。对城墙的膜拜，其来有自。

　　说来各色由上海人亲手建起的城池，最终偏偏还是被上海人自己拆除了。时间是1912年，又称民国元年。

　　斯时离辛亥举义刚刚过去几个月，靠造反起家的沪军都督府即批准了这项动议。1月19日，破拆启动，数日之内，城墙被悉数夷平，所有废弃物，统统填入外围护城壕，筑路工程，同步推进。截至1914年冬，沿护城壕而建的两条新路：法华民国路（今人民路）、中华路（与今同名），相继落成，路面宽度，均超过老城厢原有的马道窄巷。所谓租界华界，至少在物理上，从此连为一体。

　　莫道自毁长城。考究其动机，上海市档案馆留存的记录中，有乡绅姚文柟当年领衔起草的一纸文书：“城垣阻碍，商埠难兴，集议公决，拆去城垣，修筑马路，使城厢内外荡平坦直，为振兴商埠之基础。”

　　从保境安民的一剂灵丹，蜕变为阻碍发展的痼疾。“要想富，先修路”，一位名不见经传的本地“土鳖”，领先百年，说出了当下名噪一时的改革警句。

　　值得一提的是，近代中国的第一波拆城冲动，以京城为例，同样发端于民国初创的1914年，而非我们熟知的上世纪五十年代。经过10年拉锯，周长13公里的皇墙，拆剩不足2公里。其理由，跟上海这厢有得一拼：“保存遗迹的愿望作为对帝国遗迹的炫耀，必须让位于市民公共利益的需要。”

　　此一时，彼亦一时也。

　　今天的人们，如果仍然对上海的“帝国遗迹”感兴趣，不妨去南市老城厢的大境阁看看。残存的半面墙体，挣扎在车马喧嚣的市声中，仿佛仍然有历史的嘶喊浮突绕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