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来人宜仰高处

  小编的话 这个世纪里,昆曲与国运一起数历兴衰转换,几经悲喜冷暖,俞振飞先生的一生也可作为这百年中昆曲乃至国运的见证。


  来人宜仰高处

  胡晓军

  曾见俞振飞先生一面,那是在上海庆祝他90诞辰和从艺70周年的一个活动上。商城剧院贵宾室里,振飞先生神朗气清,满含笑意,与我等一一握手寒暄,欣纳祝福。两年后振飞先生仙逝,享九十二春秋,将近涵盖整个二十世纪。在这个世纪里,昆曲与国运一起数历兴衰转换,几经悲喜冷暖,换言之,振飞先生的一生也可作为这百年中昆曲乃至国运的见证。

  振飞先生1902年生于苏州义巷,不久其母病逝。俞父粟庐,江南名士,精擅昆曲,得享“江南曲圣”之美誉。昆曲滥觞于明代,既是士大夫的赏玩,也是老百姓的娱乐,故有清工戏工之别。清工只唱不演,纯属文人雅兴;戏工唱念作舞,概为艺人生计。俞粟庐老来得子,自是倾心照料,为哄娇儿入眠,不免以清工低吟一曲《红绣鞋》。说来也奇,每当父亲轻歌,他顿时止啼安详起来,一曲未终便入黑甜梦乡,如是三年,已成习惯,以至于非聆此曲不能入睡。振飞先生六岁时即能唱曲,咬字与吐音精准,记性和嗓音佳胜。昆曲之难,水磨之繁,辄令众多才俊可望而不可即,而振飞先生悟性高超,进步神速,十多年后尽得乃父真传,未及弱冠便能代父授艺。由此可见遗传潜质、天赋才能之言,实不虚致。

  振飞先生从清工文人到戏工艺人,有两个缘由。一是他代父授艺的实业家穆藕初开办昆曲传习所,他不但参与筹款和招生事务,而且与传字辈子弟合演;二是他与京剧艺人结交甚广,时常客串演出京戏。尤其与程砚秋结识与合作后,振飞先生正式下海,不但加入程的戏班,还经程的引荐拜京剧名伶为师。程砚秋离世后,振飞先生曾撰长联送别,联曰:“三十年无愧相知,风风雨雨,暮暮朝朝,共几番把激愤情怀托豪竹哀丝,滔滔尽化《荒山泪》;千万唤有谁承应,海海江江,腾腾沸沸,都一般以英雄姿态作高歌怒吼,浩浩新翻《薤露歌》。”《荒山泪》是程派著名悲剧,演明代农妇慧珠不堪苛政重税,被迫逃进荒山,最后自尽;《薤露歌》乃汉朝送葬挽歌:“薤上露,何易唏。露唏明朝更复落,人死一去何时归。”此联字字哀伤,声声痛切,如泣似诉,令人刻骨锥心。此后逢程砚秋祭日,振飞先生多有赋诗,“交深肝胆君尤早,岁晚襟怀孰共诠”“白首襟期同啸傲,素心交谊感平生”诸句,依然令人动容感怀,唏嘘不已。

  振飞先生一生颠沛,除了生计蹉跎和政治挤迫,更有爱情波折,其中的苦楚酸辛实非常人所能忍,他却仍得享高寿。其中缘故,除了乐观豁达的性情,幽深通透的学问和安贫固穷的修养,更可视为“水磨调”已从曲子融入了他的血肉,磨砺并延伸了他的寿命。简言之,昆曲将大任予斯人,在饿其体肤、劳其筋骨、空乏其身的同时,也增益其寿了。振飞先生也曾作诗自勉:“一身喜在百花中,八十衰年头未童。劫后犹能承雨露,人前偶或抚丝桐。”

  昆曲自明代发轫以来,宋元明清大量戏剧藉此而行诸舞台、赖此而传至当代,其中最著名的,便是《牡丹亭》和《长生殿》。昆曲不愧“百戏之祖”之称,是中华戏剧精华的载体,是传统文化精神的寄托,中国人自当千秋永继、万代长传。振飞先生淡看名利,心系艺术,不但怀昆曲之梦、凭精湛艺业演绎了大量经典剧目,而且以老迈之身、用旺盛精力培育了众多传人。他晚年出任上海戏曲学校校长,其弟子百余人中,许多成了当代昆曲名家。

  振飞先生作诗填词无数,其作古意与今思同在,其风婉曲与通透并存。由于秉承家学,腹有诗书,振飞先生演绎人物不惟风流倜傥,更是儒雅蕴藉,他的书生禀赋与书卷气质自然天成,绝非轻易所能效仿。直言之,雅部之雅不在戏而在人,在自心而身,在从内而外。目下梨园小生虽众,但大多宁静却少淡泊,风流却乏蕴藉,有谐趣而无雅趣,有风韵而无意韵,似这般浮于皮相而未化作心意者,概因少读书、不作诗、不通文之故,如此无文之艺,犹如无根之花,欲臻佳境岂可得乎?

  振飞先生诗作中为昆京之盛事题咏甚多,或道贺,或嘉勉,或祈愿,多为佳构。偶见振飞先生的一张照片,那是他耋寿初度时在故乡参观一个昆曲文物展。展事就设在桃花坞五亩园中,此地恰是昆曲传习所旧址,距当年开办已整整六十年了。振飞先生神清气朗,微含笑意,凭汤显祖和洪升之神思修缈,效司马相如之文章璀璨,挥毫填下《百字令》一阕——

  琳琅一室,记吴门盛事,曲坛掌故。五亩园中闻古调,甲子匆匆初度。玉茗余风,稗畦逸响,此是沧桑谱。幽兰再放,芳馨漠漠凝驻。

  莫笑老兴婆娑,吹花嚼蕊,不减歌场趣。龙笛雁筝鸜鸪舞,忘了霜巅迟暮。六合清光,九州生气,应唱凌云赋。新词提向,苏台秋月明处。

  我咏之叹之,知之感之,因步韵和之,循章颂之,以略记振飞先生平生,抒写晚辈景仰心情——

  百年往矣,往姑苏义巷,幽长如故。慈父噙兰吹入梦,三载香氛曾度。柳外寻诗,雪中试笛,修得叶堂谱。清工玉线,片云还系少驻。

  一个传字牵连,新翻乐府,挥洒皆生趣。南北昆京书卷气,气贯春朝秋暮。冲澹名声,斑斓桃李,祖戏从头赋。千年来也,来人宜仰高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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