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怡微：红颜与发廊

小编的话：老式剃头椅，令人不禁想起童年，更想起一系列与美发理发有关的电影和小说，譬如唐颖的《红颜》，后来改成了电影《做头》。又或者《一代宗师》里，隐居江湖的武林高手们大材小用所开设的理发店。暧昧与冲突，就此浓缩在理发这一小小的空间里。

　　红颜与发廊

　　张怡微

　　我有天出门想要吹头发，却看到常去的那家店在排舞。这似乎是有段日子的风气了，房地产中介、餐饮店或者美发店，开张前都要让员工跳鼓舞士气的舞蹈。看他们手忙脚乱的单脚站立，引来几位新村里的闲人围观，天气不好的时候，会看起来有些凄凉。

　　新村里有两种店越来越多，一是美发店，一是宠物店、包括宠物医院，象征着普通人在扎扎实实的生计之外，还有别的精神需求。我小的时候，其实是分不清楚理发店和美发店的，似乎后者会忽悠人先充值一笔钱再消费，业务也兼及按摩和美容。但两者壁垒并不森严。如今想要找一家爽爽气气洗头不带按摩的理发店并不容易，当然你可以支付这一笔消费、放弃这一部分服务。

　　去年十一月，宝丰苑旧改，有一则小新闻，说的是有一家“咪咪咪发厅”被拆除，剃头师傅现在已经是第四代掌门。照片里的老式剃头椅，令人不禁想起童年，更想起一系列与美发理发有关的电影和小说，譬如唐颖的《红颜》，后来改成了电影《做头》。又或者《一代宗师》里，隐居江湖的武林高手们大材小用所开设的理发店。暧昧与冲突，就此浓缩在理发这一小小的空间里。随着时间推移，似乎和头发有关的技术沿革，涉及到了性别、情欲、江湖……等等复杂的议题，但归根结底，它的神秘感，可能起源于它旧形式的消亡。我们对之越好奇，说明我们离它越远。

　　关于理发店的想象，其实还可以追溯到我们对于头发认知的传统。三言二拍里有一个故事叫做《庄子休盆鼓成大道》，一般我们比较熟悉有关“庄子试妻”、或者“大劈棺”，但这个小说里有一个细节很有意思。庄子出门遇到一个漂亮的寡妇在“扇坟”，于是就问她在做什么，寡妇道：“家中乃妾之拙夫，不幸身亡，埋骨于此。生时与妾相爱，死不能舍。遗言教妾如要改适他人，直待葬事毕后，坟土干了，方才可嫁。妾思新筑之土，如何得就干，因此举扇搧之。”因妇人坦诚，庄周深有感触，甚至还帮妇人一起扇坟。但有趣的是，临别妇人送了庄子两个礼物，一个银钗，一把纨扇。庄子收了扇子，没有收银钗。这中间有一个尺寸，就是银钗与头发相关，有结发之喻，所以庄子没有收。我的导师高桂惠曾提到小说里作为象征意义的男性头发和女性头发的不同，女性的头发是媚态情丝，男性的头发代表力量，比如干将莫邪，铸剑的时候要放头发，于是剑变得有生命，剑和人是合一的。送头发，是身体之物，代表着一种深情。有的女性会用头发来绣佛像，可能是因为不识字不能读经就通过绣像的历程来达到与佛的融合，拔头发又是苦修克己，类似尼姑剃发。作为通俗小说的“三言”，能细致地处理这些小道具，令我们后人研究物质与隐喻时，常常感到叹服。

　　不知从什么时候起，电器好像成为了理发店中的主要生产资料，替代了剪刀。尤其是女性做头，以烫染为主要套路，会熟练运用剪刀的美发师越来越少。但到了电影中，剪刀却作为一种冷兵器的变体，承担着江湖符号。武林高手在电影里总是手持剪刀，像医生一样与自己的“武器”共生息，而不是依赖电。咪咪咪发厅的姜师傅展示的座椅是铁质的，就连踏脚上的雕花都带有着铸铁时代的遗风，不仅是时代记忆，更是物质记忆。理发师说，“曾经上面刻的一帆风顺已被磨平……”

　　此外，旧时代的澡堂、理发厅，都带有社交性。尤其是理发厅，是不出家门的女性展开想象空间的舞台，带有整理门面的憧憬。蒸汽蒸腾的幻影，在小小的空间里，仔细凝望自己，又认真“被看”，那张被命名为“一帆风顺”的铁椅子就是普通人的聚光舞台，小小的浪漫，廉价的放空，启迪内心世界。

　　新村里的美发厅总喜欢起一个洋名，“艾伦”或者“维娅丝”，里面站着一些名叫Allan或者Tony的小青年。但我们都知道，不知从什么时候起，没有比这些洋名更生动的上海发廊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