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克希的普鲁斯特的下午茶

周克希坚持，法国作家普鲁斯特的名著，应该被翻译成《追寻逝去的时光》，而不是常见的《追忆似水年华》。他说，昔年英译本的书名相当于《往事的回忆》，普鲁斯特生前看到，当即致信友人：“这下子，书名全给毁了”。对这件事，普鲁斯特是顶真的，周克希也是顶真的。

华东师范大学出版社2012年版  周克希译文集之《追寻逝去的时光》

陈燕华摄

周克希穿细条纹蓝色衬衫，上衣的黑色纽扣与黑色西裤呼应。一头白发配上眼镜、配上颀长身形，越发显出绅士派头。在外滩22号的法式餐厅，华东师大出版社邀请他的作家和艺术家朋友喝下午茶。主题是普鲁斯特，氛围很文艺，初秋的阳光照在对岸的堤岸上，江风吹过来，轻拂白色桌布上布面的书。大家都翻开书本说赞美的话，称赞周克希的译笔优美，称赞他是谦谦君子。但其实这君子是丝毫不谦让的。当他说到他的译文的时候。

下午茶特意呈上普鲁斯特笔下的玛德琳蛋糕

中间发言者为周克希先生。周先生左手边红衣女士为作家孔明珠，右手边为燕子姐姐陈燕华。捂嘴倾听者是青年钢琴家宋思衡。

陈村摄

在这点上，或许周克希和普鲁斯特相似。这位法国文豪外表文雅、行事谦恭，但其实内心强大、甚至有点高傲。所以周克希选择了普鲁斯特，不仅是因为对法国文学有敬慕，也是因为对作者本人有认同。隔着时空，译者在作者身上看到自我的投射，又将之展现出来引发读者的共鸣，这种心领神会的理解，才带来翻译时的语感。

而这感觉，是难以描绘的，却能水滴石穿。

独自面对厚达七卷的原作，好像站在山前，要打通一条穿山隧道。隧道的两端，分别是作者和读者。从一端抵达另一端，耗时漫长，需要忍受黑暗和寂寞。但这寂寞里，又有大欢喜在。只有挖隧道的人能看到山的核心，一层层岩石呈现成矿关系和地壳演化过程，这是隧道外的人不理解的快乐。周克希说，每往前翻译一段，都会觉得前面有极美妙的东西在等着他，但那美妙的东西，又是藏在硬壳里的，必须使出浑身解数，才能掰开一点点，再掰开一点点，直到看见光线透出来。

翻译是一种抵达，也是一种返回。每次投入原作时，译者生命的一部分也就留在了原作里，而返回母语时，译者又携带了点新的生命归来。看上去是将同一个故事用不同语言重复，似乎原封不动，其实已过千山万水。

彼得·勃鲁盖尔 《巴别塔》

普利斯特写自己的失眠，可以描绘几十页，写一种蛋糕的滋味，可以花费一个章节。无数次有人问周克希，普鲁斯特这么多长句，如此浩繁篇幅，是否太冗长。周克希说翻译前觉是，翻译后觉非。每本书都有自己的命运，普鲁斯特把他想写的写出来了。周克希把他想翻译的翻出来了。像两个等边三角形重叠。一个消失在另一个之后，又将要凸显的变得清晰。这些书中的文字与内容会让多少人心生厌烦，也就会给多少人带来滋养。因为一本书就好比一个活的物品，会依照自己的好恶到处游历。最终命中注定要相遇的人与书，会在合适的时间和地点相逢。

马赛尔·普鲁斯特，意识流小说的先驱

我想起第一次采访周克希。周克希与我约定在一个咖啡馆见面。

我依照号码找到门牌，是一个商业场馆。沿街一对雕饰繁复的大门，如电影里贵族世家的铁门高耸。门内道路两边，矗立几幢精致别墅，推门进去一问，居然都不对。我只好重回大门口，保安听我说要找咖啡馆，引我从大门边上小路转进去，穿过一条曲径通幽的甬道。眼前豁然出现一个小庭院，宁馨的空间里碧草如茵，边上两扇不起眼的门，这才是咖啡馆。

转弯之前，触目是热闹的市景和夺目的洋楼，转弯之后，眼前竟藏有这样一个独具一格的小院，未流露一点揽客意愿，连店招也无。后来听说这里是周克希的保留场地。他接受采访和约人，都喜欢约在那里。在一条咖啡馆众多的马路上，周克希独爱这里。这本身也是一种表达。

周克希说，文学这个东西，在这个时代在意它的人不多了。而普鲁斯特的写作，从头到尾就是在说“在意”。

周克希也“在意”。不是“脸红脖子粗”的在意，而是“一生悬命”的在意。因为他的翻译工作，让许多不在意的人也开始在意了。就像一杯下午茶的滋味。柔软的液体里，有一种不折不让的香气。虽苦有回甘，虽尽有余味。能自动在一群人里，分出敬而远之的，和欲罢不能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