桂林公园“桂花节”，一份“可供食用的记忆”

桂花有分量。因此离枝时是坠落而不是飘零。古诗说“桂子云中落”，一个落字极得其意。这是沉甸甸的蕊，似小豆，一粒一粒，砸在地上有声响。

在桂林公园，一进门口的那两棵，总是被最多人围观。大家一见花开，按捺不住，长枪短炮对着一顿拍摄。有人举手机凑近花朵寻找构图，有人退后一步，让自己陷入枝桠之间，拗出造型。花朵密密匝匝围上来，甜美的气味也密密匝匝围上来，香得满头满脑、毫无掩饰。等绕过门口，沿着小道进入公园深处，发现前面的桂花原来更美更多。一株桂后复一株桂，花开得金黄灿烂或暗红闪烁如繁星，不知始于何处，也不知要终于何处，像是会无边无际蔓延下去。游人得了餍足，反而平静下来，放下镜头。

小小园子里，千余株桂花聚集蒸腾出的馥郁，远隔数米，奔袭而来。深吸几口后，因为过于浓烈，反而不再觉得很香，大约也是入芝兰之室，久而不闻其香的意思。但桂花的香，毕竟又和芷兰不同。后者香远益清，不可亵玩，符合幽眇的文人审美，而桂花的香味，始终属于世俗。

桂树是寻常百姓屋前院后都会栽种的树，这花香与灶间传出的镬气和楼道前的晒衣场景并行不悖。桂花盛开时节，妇人们照例要在树下铺了布，待集满落花，就可回家酿蜜泡茶或者入馔。所以，人们关于桂花的记忆，不仅停留于观赏，也和饭桌上的桂花酒、桂花蜜、桂花糖年糕、桂花酒酿小圆子的味觉记忆联在一起。桂花盛开的时节，整座城市闻起来是甜的，若在桂下穿行，一个上海人不仅会觉得美好，还会被勾出饿感来。

而对于桂林公园，这份“可供食用的记忆”还与上个世纪八十年代末九十年代初开办的“桂花节”有关。当时，每到桂树花期，桂林公园前整条桂林路都要封路。日常通行的公交线路全部改道，道路两边摊贩一字排开，每人隔出个一米见方的小摊位，卖些小商品或者小吃。在公园前的路口，还有工人扎起一对十米高的草编牌坊，上书“桂花节”三字。

这一年一度声势浩大的场景，让周边的孩子雀跃期待。在物质尚不充裕、出行不便的上世纪末。对偏安一隅的上海西南角来说，桂花节是居民的狂欢。购物是家长的事，我们小时候期待的纯粹是节日上卖的吃食，有棉花糖、油炸臭豆腐、糖炒栗子、里脊肉串、切片哈密瓜，还有浇上辣椒油的粉皮。常常在水泄不通的摊位前正挤着、走着，忽然听见有人叫自己的名字，一回头，看到正是同学一家三口。客气的家长一定立刻从手中的袋子里，掏出还热乎的糖炒栗子，塞给对方孩子。而两个同学在课堂外的场合见面，彼此觉得新奇又古怪，周围人声喧嚣，大家不及细谈，偏偏父母又当着同学的面，搂着自己，一切都足已让到了学龄的孩子尴尬。但很快两个家庭在摩肩接踵的人流中分开。

小孩子口里还嚼着刚刚分得的栗子，目力所及，皆是大人的后背大腿，往地上一看，则是满地果皮瓜子壳和一次性饭盒筷子。其实所售的一切不过地摊货色。但忽然暮色降临，摊位前高悬的赤膊灯泡亮起，连缀成片，灿若白昼，又使一切狼藉无存。不少小贩在摊位前还插了大把桂花枝叶，做装饰也连带出售，像是对这市集点题，也像是对节日的供奉。人来人往走过，廉价食物的热气和叫卖声夹杂着桂香升腾起，是俗世里的点点欢愉。

几周后，摊位撤走，桂林路恢复车辆通行。但在课堂里，在孩子们身上，那挤夜市的劲头还没过去。大家私下里展示桂花节上父母买来的小礼物：一双帆布鞋、一个仿冒大牌的书包，或是因为吃了桂花节上的食物而得的腹泻。再过几天，等晚桂谢尽，腹泻者康复，那桂花节上买来的鞋子差不多也脱了胶、书包的搭襻脱落。天气转凉，大家添了衣服埋头功课，桂花节此时此刻，才算真的落幕，而一年也将尽了。

桂花节人气最旺的几年，正是上海即将巨变前的日子，像一个新的城市即将要从原有的城市里蝉蜕而出。在当时人们生活的日常细节里，都暗示着潮流风向，只是如今连起来看，才明白其中的轨迹。正是在那几年里，桂林公园地区，第一家自选超市开张、第一家快餐店开幕，不远处徐家汇的商圈蔚然成形，很快一号线地铁也通了过来。人们每天都在接受新事物，也开始有人出国回国，带来全世界的优质商品和食物。桂花节市集带来的吸引力，也就渐渐一年淡过一年。不知从哪一年开始，桂林路也不再封路。

一晃，当年的同学各自升学搬迁，这个于我如故乡般的地方，不再有熟人居住。桂林公园门前，一条新的地铁直通门口，上海变大了，但童年记忆里的地方都变小了。我因故经过桂林公园，特意买票进去，难以想象自己也近二十年没有再来。公园里倒是一切如旧，只是桂林路上，再没小贩集聚了。想到当年在市集上买来吃的形迹可疑的糖果，心里竟还有一丝怀念。那些牵着父母的衣角，在熙熙攘攘市集里走过的小孩，现在各自去了哪儿呢？

走出公园，眼前车水马龙，各自奔向各自目的地。而桂花们依旧在墙内开着它们的花。小雨落下，花蕊也落下，簌簌有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