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宫崎骏到新海诚：日本乡村印象的时代逆转

《你的名字》去年成为热映电影 图GJ

　　继宫崎骏的《千与千寻的神隐》之后，新海诚的《你的名字》去年上映之后成为日本第二部票房超过二百亿日元的动画电影。 2001年的《千与千寻的神隐》和2016年的《你的名字》堪称现象级动画电影，两者还有着若干并非偶然的相似：都是城市居民进入乡村和大自然的空间，都有超越现代科技和生活方式认知的奇异魔法，都有“拯救”的主题，都有着失去名字就失去自我这个关键线索。

　　然而这两部相隔15年的作品也有着显著不同。其中最大的反差就是，15年过去，“乡村”和“城市”的优先位置发生了决定性逆转。

　　“乡村”：具有社会文化意义

　　“乡村”与“自然”在日本近现代文化思想中至关重要。近代的“日本风景”曾承载政治和文化认同，战后的动漫大师宫崎骏则试图用大自然隐喻现代社会之外的可能性。而在经济高速成长期，对离乡背井前往大城市打拼的人们而言，自然风光与乡愁的意象又成为一个可以自我告慰的空间。如何想象、描绘乡村和自然，就成为了日本大众文化和社会心理变迁的一个投影。

　　两部作品中，“乡村”和“大自然”的意象都是故事成立的关键条件。《千与千寻的神隐》主人公、小学女生千寻在与父母开车前往乡下新家的途中，误入神秘隧道，闯入了神魔世界，历经一系列事件后拯救了被变成猪的父母，并改变这个欲望满溢的神魔世界的生态。

《千与千寻的神隐》剧照 图GJ

　　而在《你的名字》中，三叶是一个生活在偏僻山乡的女高中生，是担当家族神社的巫女，而在东京过着平淡生活的男主人公泷通过与三叶交换灵魂为契机，在朦胧恋情的推动下改变了历史，拯救了三叶及其村人的生命。

　　日本：城乡平衡曾拥有很高分量

　　《你的名字》中三叶的马尾造型几乎就是《千与千寻的神隐》里小学生千寻的翻版。相对于《千与千寻的神隐》里，女主角最终选择回乡村生活，《你的名字》里的山间小镇则是注定要毁灭的，被拯救的对象是走出大山、被都市青年爱上的女孩。

那么，宫崎骏故事里去乡下生活的少女是不是也要面对这15年间日本社会的转型和城乡生活的变迁？

　　战后的日本，城乡平衡曾经拥有很高的分量。日本的制度中有若干保障地方、乡村免于被资本和大工业化完全支配的安排。当然这是市民运动和地方自治长期斗争的结果：中小企业法案、农业协会组织、地方自治体建设等都起到了保障经济和政治平衡的作用。这对地方中小企业的保护为“技术立国”和所谓“匠人精神”奠定了坚实基础，而地方协会和自治体的建设和稳定，不但在高速发展期为城市和工业提供了有组织的劳动力和安稳的投资机会，也为经济停滞期发展“内容产业”提供了一个整体的环境。

　　从战后历史看，城市与乡村，中央与地方是交织的共生关系。这种自治和平衡理念及制度配置为保护自然环境和文化传统起到了重要的作用，也为日本文艺作品中的自然和乡愁提供了现实的物质基础。

　　因此，宫崎骏作品才可能取得日本大众的普遍认同，娜乌西卡、幽灵公主、千寻这些与都市和机械文明对抗，保存“自然”的纯真勇敢的少女角色才可能获得欣赏。

　　经济衰退：社会转型差距扩大

　　然而，这是发展和繁荣期的理想状态。当经济步入衰退后，日本进行结构改革，抛弃那些尽管从长期来看有利于社会公平和可持续发展的生活性政策，而选择更有利于经济数据增长和促进资本增值及全球竞争的经济性政策。

　　按照经济科学的规范理论，再考虑到全球热钱流动的规模，这样的政策无可厚非。但相应地，抛弃经济政策中的社会效益考量也就意味着社会将发生深刻的转型。换言之，就是贫富、阶层、城乡差距的扩大。乡村、地方和传统不再是社会发展中的一个主体，而是一个要被城市、中央和现代化拯救的对象。

綾野月见在德岛县三好市的深山老家早已“人去楼空”，她常年制作人偶，只为了村子有一点生活气息　图GJ

　　有人认为，《你的名字》中被彗星毁灭的小镇正是隐喻3·11地震下的日本东北地区，而今天日本受灾地的曲折命运，似乎也正是当今这种极不平衡的城乡关系的缩影。

　　到今天为止，灾区的重建仍然进展缓慢，而核电站的遗留问题仍未解决，灾害的影响和地方自治体的凋敝使自力更生的重建困难重重，而拥有预算能力、本应在救灾问题上承担更大责任的国家却有更优先的课题，那就是推进TPP、增强日美安保、结构改革、金融调控等等更现代、更“城市”的课题。

　　而在日本民众的心目中，对灾区的关心和同情也在不断减弱，灾民越来越多地被与“累赘”画上等号，甚至有新闻报道说从灾区移居他处的小孩被同学称为“辐射区的细菌”而遭霸凌。

　　伴随着制度和政策层面的城乡逆转，是大众“乡愁”内容的微妙转变。恰如动画电影里，千寻的神隐与三叶的消失，折射出两个时代不同的乡村印象。

　　高速发展期进城的劳动者的乡愁大概仍然是具体和实际的，是自己曾经真实生活的再现，乡村中的人便是他们的父母亲友。

　　而他们的后代眼中的乡村，应该就是美丽的自然风光、猎奇的传统民俗。年轻人也会愿意度过一个美好宁静的周末，这差不多正是《你的名字》中泷拯救三叶所用的时间，那个“偏僻”的山间小镇距离东京，其实只有不到半天的火车距离。而他们往往不愿久留，也许是因为无法忍受的乡村生活方式吧。

潘妮妮（作者系重庆大学人文社会科学高等研究院副教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