差似———鲈乡笔记之三十五

　　差似———鲈乡笔记之三十五

　　陈鹏举

　　苏曼殊活了三十四年。年龄一直赶不上他。甚至他才二十几岁时，同样很差异地活在世上的郁达夫说，苏“已经不朽”了。苏怎么这么快就可能不朽了呢？这问题对苏来说，一直不成问题。他只是想更快点离开人世。他不断地暴饮暴食，吃太多的巧克力、牛肉之类，以求速死。他生来就是个世外之人。他所有惊人的才华，甚至他的诗，都不如他的梦幻般地、与人世梦幻般交集的人生。除了他，极少有人这么活过，甚至还活了三十四年。

　　他是诗僧。诗和他人差似，若要和他交集，洇着诗最有可能。

　　这会儿又念到他了。望见华亭湖上的秋雨，学写他的诗，《差似》三首：

　　“差似庭中扫叶僧，一窗幽梦梦无凭。拈花忆得前身事，欲启朱唇竟不能。”“匏中苦叶镜中花，入夜无由风雨加。辜负云英双堕泪，相逢能与典袈裟。”“落雁容光岂不存，冰弦应识指间温。嘤嘤啼及断肠事，又拭人前旧泪痕。” 淡淡地到了人烟边上，对落叶的感觉，很亲切。落叶的样子，飘摇悠然，它在我心里，已经扫过无数遍了。大大小小的落叶拢在一起的，是无数旧梦。这些梦最大的好处：梦见不忍想起的旧事，依然美不胜收。和落叶一起凋零的，还有花朵。有关花朵的梦就不一样了。所谓拈花微笑，笑起来应该很好看的朱唇，总是笑不成功。

　　匏瓜，剖开来是瓢。所谓一瓢饮，说的是人的卑微，还有卑微的快乐。镜子里的花呢？只是种生命的空灵。风雨夜里，想到匏瓜和镜子，心里的风雨夜，已然不在。尽管这风雨夜里，还有个流泪的美人。

　　美丽的容光，一直是记着的。还有泠泠的琴音，曾经感觉到的指间的温文。这琴音远比诗文凄然的心绪，旧时收起的泪水，止不住又流淌了起来。

　　那天，华亭湖的雨歇了。月亮出来了。也就又续了《有寄》三首：

　　“当时明月旧诗句，曾照彩云新嫁衣。尘海相看情不菲，小山一似在重围。”“梅影衣香薄似纱，眼中莺语梦中花。纵因春水鸭头绿，不送今生到法华。”“此日泪淋歌动唇，他年应是忆贞珉。欠焚一纸芙蓉诔，记得当初撕扇人。”

　　小山是晏殊第七个孩子，极为动人的小山词的作者。清时的纳兰容若，还有苏曼殊，如生在宋时，也就是小山了。记得当年歌咏的明月，还有彩云般的嫁衣，少年的情分已然远去。只是生如小山，还是陷在情分的山重水围里了。

　　清纯的人，她的冷香、温情，还有美丽，都是俗世的孑遗。满江满湖的春水，已是碧绿了，清纯的人，没有远去。她还是留在了俗世里。 那天听着你流着泪唱的歌子，感觉这歌词和着泪水，刻在了石头里。也会有一天，焚了芙蓉诔，想念起撕扇一笑的那个人？ 苏曼殊的诗，没法学。学着学着，感觉“差似”也难。

　　不容转念，感觉他随手写的信札，也是在了世外的，也是诗的文字：“自初二日，已谢绝花间之约，云、华二子，为作证明。重九登高，居士其携慧子招我于茫茫烟水间耶？”

　　“京都虽有倚槛窥帘之胜，徒令人思海上斗鸡走马之快。”

　　“瑛今晨仅能食面包少许，及饮牛乳、可可，鸡子则不忍啖之。医者嘱静卧，四顾悄然，但有梅影，不我遐弃，时惠好音。”

　　“病榻之侧，有碧磁火钵，余每向之，犹忆念与道兄居新小川町烘面包涂八达之时乐也。今如梦寐耳！”

　　这信札，是苏写给陈陶遗的。陈陶遗，道德行藏，是惊天动地之人。苏和陈知己一生。世上不如他想的完好，他懊丧自己落在这浑浊的世上。这位世外之人，生成的竟是赤子心。而赤子心，不会潦倒，不会死。按郁达夫的话说，就是：“已经不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