钱君匋先生二三事

　　钱君匋先生二三事

　　吴伟余

　　上世纪80年代，我有幸拜识了钱君匋先生。此后承他厚爱，过从日渐频密，还受其太太托付，负责照料过他外出工作旅游时的生活起居。其间，同寝一室，朝夕相处，屈指算来，有200多天，因而对钱老的性情、学识、人品有着不同寻常的了解和感悟。

　　出生于浙江桐乡屠甸镇的钱君匋(1907～1998)走过了92年的人生旅程，是一位从杭嘉湖平原闯出来的艺术通才，在音乐歌曲创作、书籍装帧、篆刻书画诸领域，成就不凡，名重一方。

　　然而，初识者很难将不善言辞的钱君匋，与一般人想象中的天才艺术家形象相联系。我同他交往初期，也有这样的感受。在其客厅里，我常常看见慕名而来的拜访者接踵而至。但多数是登门者侃侃而叙大半天，他只是礼貌地颔首微笑，间或用带有桐乡乡音的沪语聊上几句。偶尔对个别的高谈阔论者，态度稍显冷峻。若是学生上门问学，他则面色和蔼，耐心倾听学生发问后，回答也极简练，切中肯綮地三两句了事。这种会客方式几乎是常态。然而同他接触时间越多、交往越久，便会愈益感受到那种只有真正艺术家才会具备的在极致朴实中生发的极致淡雅的气韵，仿如陪伴钱老一生的家乡黄酒，在绵软的口感下，让人不经意地体会酒的醇香，以及它那令人心醉神迷的恒久魅力。

　　钱老好酒，且专爱绍兴黄酒。他曾告诉我，年轻时一次应酬喝上6斤多黄酒是轻轻松松的事。他们一批在沪上工作的浙江黄酒同好，还成立了黄酒俱乐部，成员有茅盾、叶圣陶、夏衍、丰子恺、夏丏尊等。因而在我与钱老相处的日子里，把酒欢聚，听其谈古论今，自然是每天必备的节目。一般中午我们两人各包一瓶黄酒，晚餐我俩自包一瓶外，会再加上一瓶两人共饮。通常为这瓶加出的“公”酒，他和我是要“斤斤计较”的，有时还要“吵架”。轮到喝公酒时，我们先各为自己杯中斟酒，为显示公平，两人还经常蹲伏在餐桌边，把酒杯渐渐推近，细看双方杯中酒是否在同一水平线上。更多的时候，为增加喝酒乐趣，我经常“短斤缺两”。钱老见状会衡量再三，直至老小无“欺”，我们俩便相视一笑，举杯相碰，叮当一下，仰首畅饮而尽。这般场景，每每令餐厅邻桌食客笑至喷饭。

　　有一次在举樽对酌到酒酣耳热之际，钱老笑意盈盈地举杯对着我，戏谑自嘲道：别人曾冠我以十个家，即：音乐家、文学家、书籍装帧家、画家、书法篆刻家、教育家、收藏家、鉴赏家、美食家，最后一个是资本家。说到最后一个“家”时，我注意到他略有停顿并眯缝起双眼，流露出老顽童般的幽默眼神，示人以几分得意、几分豪气。他的这番率性、自然的“表演”，瞬间一扫原先予人木讷言拙的印象。

　　曾几何时，他的成功就像是一个难解的谜，萦绕在我心际。随着相知愈深，我渐渐领悟到，一个成功者的背后需要付出多么巨大的劳动啊！钱老几乎没有一个休息天，他总是天麻麻亮便起床漱洗，展纸挥毫。当我早晨一觉醒来，揉开惺忪的眼睛，只见床铺、房间走道、四壁墙间已都是他刚书写的条幅、中堂或绘就的国画。他这般勤奋，全然像是一个孜孜以求，正在课读的童子。那时已近九旬的钱老还多次表示，当下，特别感到时间不够用，想到先辈大师很多正是晚年变法，达至艺术的巅峰，自己实在不敢懈怠。

　　记得有一回他电告我，写了一篇谈旅游的文章，准备在报章上刊登，想听听我对文章的意见。我应约登门，走进书房，但见他正在伏案誊写稿件，一尘不染的书桌边沿，齐刷刷放着一叠同一篇稿件。我问何故，钱老说，第一次誊写稿件时漏了几个字，所以又抄写一遍，后来看看还需要做些文字润饰，于是正第五次誊写这篇稿件。他淡淡地说道，这是年轻时从事文字工作以来养成的习惯。

　　我闻听其言，心头咯噔一惊。看着他用颤抖的手翻动稿纸，我心里浮动着一阵阵莫名的敬意。一个走在生命末梢的老人，其对待工作一丝不苟的态度，诚可谓不忘初心！我想这一定就是钱老艺术成功的秘诀所在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