泠泠七弦上

泠泠七弦上

叶国威

　　友人送我一张日本江户时期的古筝，桐木内外包浆深沉，通体橘红得耀眼，岁月流转无声悄然可见，可惜经过两百多年风霜，已支离不堪，岳山断裂而琴弦早绝。然轻轻击之铿然有声，金声玉振。

　　因而想起少时听蔡邕故事，以《后汉书》一则“吴人有烧桐以爨者，邕闻火烈之声，知其良木，因请而裁为琴，果有美音，而其尾犹焦，故时人名曰‘焦尾琴’焉。”记得最牢，心中常生向往。

　　于是交付制琴名家三省琴斋主人，两年光阴倏忽而过，夏林余兄已将之斫改为仲尼式古琴，这床“拥晴”琴身漆黑光洁，虽不知能否与“焦尾琴”媲美，但张弦落指，琴音苍古松透、圆静悠远，即使弗古，当亦不同凡响。

　　古琴在2003年被联合国列为非物质文化遗产之前，早在1977年8月，美国发射“航行者”号，于宇宙飞船上放置一张循环播放的唱片，当中录有多国语言和世界上各种有代表性的音乐，其中就有一首管平湖先生演奏的古琴名曲《流水》。这曲《流水》，本源自春秋时俞伯牙、钟子期相会，一位善弹，一位善听，结为知音的故事。如今这首曲子还在悠悠渺渺的外层空间中播放着，在浩瀚无边的宇宙里寻找人类以外的知音。

　　管平湖先生，他是一位杰出的古琴家，也是画家，更是修复专家，他修琴技术更是一绝，溥雪斋、查阜西等人曾著文称他为“北京今时第一”。

　　在1952年管老应聘为中央音乐学院民族音乐研究所副研究员，其后便潜心于古琴打谱的研究工作，如《广陵散》《幽兰》《离骚》等，使失传的琴曲重现人间，这些都是管老对古琴伟大的贡献。

　　我生也晚，与管老注定无缘，然却有幸与他的高足王迪先生常有鱼雁往返。记得有一回我曾去信告诉先生，在台北有一位名画家吕佛庭是管平湖先生的学生，并附寄吕佛庭所写《声闻于天》忆念管老一文。先生阅后非常激动，回信说希望日后能前往拜访吕老，同时又说：“吕文中‘北华美专’，管老曾记载为‘京华美专’，不知谁的记忆有误？管老发掘《广陵散》是1952年，CD盘中1953年是错误的，CD是在港出版，我无法校对，请向吕老说明。”

　　吕老复我云：“北华美专，原名‘北平美专’，地址在东四十一条，是张恨水师所创办的。‘京华美专’是邱石溟所创办的，与‘北华美专’并非一校。管师可能曾任两校之课。”

　　张恨水是名报人，也是章回小说的大作家，“北华美专”是他以稿费收入创办的，他自任校长，并聘请了著名画家齐白石、徐悲鸿等任教，虽然只办了四年多，但造就了不少人才，吕老亦毕业于此校。

　　王迪先生为人温蔼内敛，行事一向低调，处事耿直不阿。自古琴成了世界非物质文化遗产后，学古琴成了时尚，古琴大师更忽如雨后春笋，王先生说：“那些常在电视受访的人，有许多压根不懂古琴，以为和老辈学过一、二首曲子，又会弹几首曲子，俨然就自以为是大师、专家，我最气的是他们把古琴当作商品，没有内涵。”

　　是的，在这世上最有资格生气的人要算是她。先生是九嶷派管平湖先生的传人，曾协助管老打出大量失传的琴曲。在1953年她于中央音乐学院作曲系毕业后，就进入北京中央音乐学院民族音乐研究所，从事古琴研究。1955年参与古琴采访调查小组工作，对全国琴人进行访问和录音，走遍二十二个大小城镇，历时一百多天，访问八十六位琴家，录制了二百七十多首琴曲，约一千五百余分钟。采访后，还对琴曲进行了整理和编辑，计划将《古琴曲选集》制成唱片，分批出版。然在上世纪六十年代初，因环境特殊，琴坛萧条，遂搁置下来。万幸的是那一批胶带能完好地被保存了下来。直至1995年台湾学鼎出版公司将之录制成八张CD唱盘和唱带，并邀王先生作序，后来在转录过程中因没有再请先生审查，故有些琴曲的余韵未能完整录入，先生告诉我觉得这是令人遗憾的地方。

　　我废缦不觉十余年，如今重理冰弦，忆起2001年曾与先生及其女儿邓红相会于台北。如今王迪先生病归道山亦多年了，抚弦泠泠，总添一股寂然。